我从殿堂里出来后,香客骤然增多,院子里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当然,狗熊更是无从寻踪了。我不是刻意要找他,不过只是心里的一个闪念。当然,能和他搭个腔最好了,好长时间没见他了,听说他教学教得好好的,突然从重点中学山丹一中刷到新城区刚建起来的清泉中学。听明白了,他原来可是一中高中尖子班老师,而清泉中学虽是新建,可只是座初级中学。这个倒霉蛋,是咋回事,现在了还又是单身。见过几次,匆匆间,一问,他总是那么乐呵呵地说:“谈着呢,谈着呢。”要是喝上几杯,嘴里尽是“瑾瑾”了“媛媛”的暧昧话,可是,过上好久也不见他再深入,比如结婚什么的行动。
出了寺院门,残疾人的位子边围着一圈人,从里面传出阵阵悠扬的提琴曲。我挤了上去,往里看,原来是残疾人在用只有一根脚趾的右脚弹着小提琴。难怪他在用一个提琴盒在收钱,我才恍悟过来,那会子放钱时怎么就没意识到呢,他还有这么怪的技艺,并且非常精美。我完全被他那痴迷而全神贯注的脸相给怔住了,直到一曲弹完。
“你?”我从钱包里掏出钱要往提琴盒里放时,被一只手从肩胛上捣了一下,抬头一看,是狗熊,嘴咧得很夸张,并且有一股很重的欣喜挂在仰起的嘴角上。“猴子。”他说。
“狗熊。”我说,刚说看到他和一个女的说话呢,但感到似乎有一大堆话堆在那里的累赘和疲惫,马上又刹住了。“回吗?”我说。
“你呢?”他说。
“我去敦煌。”我说,带有一种疏远的得意,但马上又与一种遥远的孤独啮合在一起。“你去吗?”我消解什么似地说。
“那么远?”他说,“干啥去?”
“写一部河西走廊的诗集,体验生活去。”我说,突然看到他鼻孔里扎出的一根白鼻毛,像是他生活里的另一个异数,顿感我话的奢侈,低了个腔调说:“敦煌我还没去过,你呢?”
“去过。”他说,“大学刚毕业那阵子,我不是在酒泉基地当过教员嘛,那时常去敦煌。后来因为是不服从分配,又被派遣到了山丹。”他依然是那么乐呵呵的,但我总感到那根白鼻毛特别刺眼,像是一条沙河,正在流失着他生命里的某种东西。
我说过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几近亲兄弟,我不想让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感染,我得带着好兴致赶紧出发去敦煌。“我先走了,回来了再聊。”我说。
“嗯。”他说,向茫然的人群里瞭望了一眼。
“来了写出好诗了,让我先拜读。我请你喝酒。”他说。
“那是自然。”我说。
“稍等。”我还没走上几步,他又急急追上了我,拽住了我的胳膊。
“咋?”
他不说什么,拽紧我,要进寺院门。我疑惑着眼神看他。见我不情愿,他也不做解释,双手往面前按了按。
“你稍等会,我去去就来。”
一等就是半小时,我真有些不耐烦了,他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寺门,脸上满是疑惧和思忖,但又搀着黏糊糊的乐善好施的兴奋。“走,我坐你的车去张掖。”他说,才不在乎我的忍耐,“你路过张掖把我放下就行。”
我本想,时间已不早了,直接走高速的,这下,还得把他拉到张掖了再上高速。
到车前,窗玻璃上居然贴了一张罚款单,我气恼地一把撕下,揉成了团,扔到了地上。可看了下手机,一想,时间已过去都两个小时了,不是给人家警察说下的一会儿吗,还跑步做承诺呢。“切!”我自嘲了一声,又捡起罚单,装进了裤兜。
我把车拐上了水库边来时的截路,他还是不依,这“狗熊”,也不做个解释,就是强拗,我只得把车打向大路。
看我吊着脸子,他一时也不说话了。但“狗熊”就是“狗熊”,不一会儿,他就嘻嘻哈哈地给我说起学校发生的趣事。
我心里的不快,被他一阵子和成了稀泥。
“狗熊呀!”我说。
“停下。”他突然停住了故事,急切切地喊了一声。
“咋了?”
原来路旁站着一个女子,伸出双手,紧靠紧,扎着两个大拇指。“什么意思?”路上挡车的人多了,不是挥手,就是伸臂,我总不能都停下来拉上吧,我又不是跑出租的。但这个女士的动作的确有些特别。“什么意思?”我又问了一遍。
“那个手势叫‘穷游’。”他说。
我不明白。“啥,啥意思嘛?”我说。
“这个猴子。”他嘿嘿了两声,“你经常开车远游,连这都不懂,伸着两个大拇指挡车的,是‘穷游’者。”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光彩闪了我一下。“还猴子呢。”他说。
“啥叫‘穷游’嘛?”
“就是吃住和走路都不用自己花钱,做那个动作,别人都会施以帮助的。”他很在行,并且在我把车还没停稳时,已解开了保险带。
“这……”我在迟疑中,刹住了车。
他嘿嘿嘿地下了车。
那个女的背着个大旅行包,面无表情,有种理所当然的派头。
我一琢磨,不正是和他在寺院里说话的那个女的嘛。这狗熊,原来所有的噱头在这里。“这狗熊。”我嘟囔着,下车开了后备箱。
预先的路线是到嘉峪关、瓜州、敦煌,然后折向青海的格尔木、德令哈,过青海湖,从祁连、鄂博返回,可在去张掖的路上和狗熊一通的聊天和谋划,说我就先到敦煌,原路返回算了。青海的那段路,放暑假了,他和我一起去。这倒一下就说动了我的心,并且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期盼值:和他旅游,我当然特别乐意,首先少了寂寞,再加上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那种骂骂咧咧的默契,肯定是一次愉悦的游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