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叫我“一根筋”,是因为她的管理手段在我身上屡试屡败。实际上,我不是那种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孩子,相反,有的大人们还觉得我很乖。像月儿他爹就经常喜欢摸我的头,然后由衷地赞一声“真是个好孩子!”但我这个好孩子不能让我妈省心,特别是在唢呐这件事上,我妈自始至终就没有拗过我。
我一直记着“吹塌天”的许诺,努力盼望自己长大。但长大对我来说太遥远漫长,我有点等不及。在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吹塌天”之前,我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先吹上它。我记起了我们村里的根大,根大原来也是响工队伍里的唢呐手,但办事的人家经常找“吹塌天”,“吹塌天”顾不上,他才能拣个漏。根大吹唢呐生意不好,后来见卖枣的人家把麻袋改成纸箱包装,他也和人合伙办起了纸箱厂。卖纸箱可比吹唢呐挣钱厉害,比“吹塌天”挣的还多。我想先去找一下根大。
当然,找根大之前我得有支唢呐。
我缠着我妈买唢呐,我妈说那东西又不能当饭吃,糟蹋钱呢。
我躲在柴房里的草垛丛中,一个人回想“吹塌天”带我走进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像一个精彩的宝贝,无法带回家,它只在我一个人心里。
一天不吃饭的我被我妈从草垛里终于揪出来,她一边揪我一边唠叨“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犟怂,不给买还就不吃饭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的秘密,她这样说正好。
我爹适时出现了。而且表现出了男人的宽容。我爹说,多大的个事呢,他又从来不要玩具,你给买一只不就得了?
我爹认为唢呐是玩具,反正我爱这个玩具。
后来我就有了一只小唢呐,有了小唢呐的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根大。根大被我缠不过,他的双指按着铜管上的小孔,憋足了气,声音就发出来了。他可没有“吹塌天”吹的好听,但我能听出调调来。他用手指演示了几次,然后把那只不屑一顾的小唢呐重又递给我:“就这么着,用气就够你小子费好几年功夫呢。”
别看根大教我吹,他和我爹一样,以为我喜欢的只不过是一件玩具而已。
当我能把一个一个音符吹成调调时,根大很认真地看着我。后来根大对村里的人们说,乃生家的那孩子,灵醒的厉害,十里八乡寻不下这么一个娃。
我爹我妈这才意识到这支小唢呐已经远远超越了玩具的意义,这时候,他们已经无法阻挡我的步伐。我沿着村西的那条小路走,小路四下无人,显得孤单寂寞。久未下雨的土地一片焦黄,踢踏起来的黄尘沾满裤腿,我想起了我在这条小路上追赶“吹塌天”的往事。我在往事的回味里走了二十里山路。
“吹塌天”的身躯更加精廋,脸上凝重的表情比以往更甚。他认真地打量了我,当确认我就是八年前拽住他裤腿的那个孩子时,他的眼睛里飘过了那么一丝光亮。那丝光亮叫我温暖。我看见他就无端地觉得亲,我在心里叫了他一声爹。
“吹塌天”比根大厉害多了。他的武艺有传承,清朝年间的师父传了六辈传到了他这一代。传说,他们的祖师爷高增翊为迎接微服私访的府台大人,一口气吹了四十里地,硬是感动了这位四品官员。抚台大人要赏钱来着,没承想这祖师爷还不要钱,硬是要给唢呐艺人翻案,要府台大人取消对唢呐艺人“龟兹子”的蔑称和子弟不能参加科举的规定。
“那后来呢?”
“吹塌天”表情严肃,目望远方:“府台大人答应了高祖师爷的要求,可他自己也把身子吹坏了。”
吹唢呐全凭一口气,把气从胸腔里提上来,蓄积在腮帮子,腮帮子鼓起来,那声音就被送出去了。这个发音叫“腮振音”,比的是硬功夫。
“吹塌天”无疑得了祖师爷的真传,这个外号还真是吹出来的。现在,和祖师爷一样厉害的“吹塌天”也得了病,他得的是肺病,肺里老冒泡泡。他让我吹了几下,然后就盘坐在石碾上一言不发。
我站在石碾旁,他的脚下。我和他一起望着远山,我很想从远山里望出一个人来。
“吹塌天”见我站着不动,他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喜欢让他摸头,他摸我头的时候,我就想叫他爹。
摸完我头的“吹塌天”让我渡过黄河去陕西,找他的师兄山娃子。他说,山娃子比他还厉害,是六代唢呐手里武艺最高的一个,也是最难说话的一个。
“吹塌天”已经够不说话了,山娃子是不爱说话呢还是难说话?我很好奇,急于辨清其中的区别。
“吹塌天”收回眼神,神往地望着远山。“他是既不爱说话又难说话。”这个既不爱说话又难说话的人,成了我隐秘世界的第二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