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不知爹是谁。小时候,红村人戏他,说瓦你是野种,你爹的坟是空坟。瓦哭问娘,娘总是那话:你不是野种,你爹死了。瓦仍纳闷,便去问村里长者。长者说:你爹叫砖,是个剃头匠,好剃头匠,外号“神一刀”。六八年你爹出了事,与人打架,剃刀割断人家的喉咙,送白湖蹲了劳改。那会儿,你还在你娘肚里睡大觉(口来)!没想到你爹竟越了狱。后来有人从白湖回来,说你爹又差点用剃刀割死人家把门的兵。还说你爹没跑开,在白湖的围河里淹死了,泡得给水牛样儿。就这。
爹就在瓦心里彻底地死去了。
这年,大雪天,瓦打个背包,奔了八十里外的徐州,也学剃头理发。求来告去,徐州人不愿收他,说是生人,又是两省,不好收的。瓦不死心,后来,一位人称“大尾巴”的老理发师吐了软腔,说:你为啥不在你们宋县县城学,偏来俺徐州?瓦说:我怕离家近,让熟人瞅见难看。“大尾巴”恼了:你自己都瞧不起这活路,那我也不收你。瓦跪地,哭诉身世。“大尾巴”扶他起身,说:看你是个苦瓜牛儿,我都快六十岁的人啦,就收你这个关门徒弟。不过,咱丑话说前头,你跟我学活,也得替我干别样杂活,工钱抵学费一半。我脾气不好,打骂是常事,吃不了这份苦,你趁早滚蛋!
瓦又跪地,磕头。
时过一年,推剪剃理吹烫,瓦学得全精。临别,“大尾巴”送给瓦一套理发工具,又送给瓦两把泪:
瓦儿,师傅也不瞒你,你爹砖是我的师弟,他要不死得早,手艺准会比我强。
瓦双膝着地,头额磕破,不起。
“大尾巴”说:
回家吧,瓦儿,脸皮薄闯不了世面。这年景儿,有本事的发大财;理发这路活,虽挣不了大钱,一年也弄个千儿八百的。啥时娶媳妇。给师傅打个响声,我去喝喜酒。
瓦伏地,号啕大哭。
至家,时值冬尾春头。瓦去瓦口寨赁了一间街面,开了个“迎春理发店”,门口贴一纸告示:开业头一天,免费服务。当天,男男女女来了不少,屋内挤满屋外站,瓦忙得穿不住小袄。理完发的多半是道声谢,甩手就走,顶多有男的递一根烟,有女的扔下一包瓜子,说瓦你手艺不错,俺下回还来。虽白干,瓦也心甜,开业毕竟顺当。
夜半,人才打发完,累,乏,困。瓦正要关门,又进来一人,乡里干部模样,五十多岁,外披黄大衣,内着黑色皮茄克,毛胡子,白发平头。瓦似觉眼熟,又叫不上名字,也不敢怠慢,说:来啦,大爷?那人鼻间“嗯”了一声,自去椅上坐了。瓦问:大爷你留长留短?那人说:扫光剃净。瓦端温水给那人洗头洗脸。瓦倦乏,便说话提神:
大爷,您是这街上人吧?怪面熟的。
是的,我就住街西头。
看您这头型发式,准是个干部,是乡长还是书记?
我是乡长的二叔,跑点生意。
我初来乍到,您老今后多照顾。
大忙帮不上,缺个化肥农药啥的,言一声。
瓦窃喜,困意全消。
洗毕,热毛巾虚捂着那人下巴,瓦执剃刀,在磨刀布上啪啪钢了几个来回,遂左手扶住那人后脑勺,右手使刀,“嚓”地一下,剃刀在那人头正中走出一溜青光头皮。手不停,刀不停,刀随手势,走得熟练服贴。嚓嚓嚓,光头剃就;遂揭去毛巾,刮胡,光脸;刮毕光毕,又剪鼻毛,打眼角,挖耳眼。最后,瓦拧把热毛巾,给那人头脸擦了一遍,遂轻拍那人肩膀,说:好啦大爷。
那人半躺着,没动,眼睁开又闭上:没好。
瓦也不急,执刀持剪,嚓嚓嚓,刀走旧路,剃刮光剪打挖擦,复又忙活一遍。最后,瓦一拍那人肩膀,说:好啦大爷。那人仍没动,眼也不睁:没好。言毕便有齁声飞出。瓦害怕,直打冷颠,想必是遇上了踢摊子的,便双手一拱,对那人说:大爷您醒醒,剃好了。那人眼开一缝,泄出两道寒光,利似尖刀:
没好,还没“关严门”!
瓦一楞怔,遂脸红,躬腰说:大爷,您多指教啊。便剃刮光剪打挖擦又忙一遍。最后,瓦扯过磨刀布,剃刀啪啪在上面外钢四下,里钢三下,钢毕,手一扬,剃刀抛在空中,旋又刀把朝上刀头朝下,直奔那人脑门栽来,剃刀似沾似不沾脑门之际,瓦疾出手,捏住刀把,手趁刀势,刀随手意,如一缕清风,如一片鸟羽,高高低低,打那人额心拂皮而过,扫过鼻尖,于鼻下人中停住。瓦自得意,刚收刀直腰,那人乍一睁眼,忽地坐起,大手一拍膝盖,连声低吼:
好,好!是我的种!
瓦似中了咒语,直直地僵住,如一棵树;剃刀急抖,电灯下射着冷光,如一只凶鸟,展翅欲飞欲扑。
那人打怀里拽出两叠钱,齐茬茬,沉沉地压在膝头:
告诉你娘,我没死。
瓦呆立,双目喷火,似两道剑光,在那人蠕动的喉间缠绕。
瓦儿,你别拿那样眼光瞅爹。爹我就够心寒的。我会死在外头,不给你娘俩添一点麻烦。
有两汪泪在那人眼眶里打转。有一股热浪在瓦胸中涌动。
都知道你爹是个杀人犯,可爹我为啥杀人?六八年那场武斗,狗日的武羊一铁叉攮死了巫彩霞。他不知道巫彩霞是我的相好,还找我剃头。我挑茬激他,他先动的拳头,可他不是爹的对手,被爹割断了喉咙。唉,不值得,不值得,后来我才听说,那巫彩霞,早就跟马万武个驴日的睡过了!
那你为啥还娶俺娘?这句话在瓦肚里打个滚,化作一股气,消了,散了。
那人站起,将两叠钱置于椅上,走到门旁,复又回头:
我对不起你娘俩,对不起你爷奶。
瓦低头,盯那人脚上一双昂贵的旧皮鞋,无语。
爹走啦。再不回来。咋不叫声爹?也不给爹磕个头?
瓦扬起脸,两眼射出串串泪水,剃刀在手里攥得铁紧。
中,是我的种!是我的种!记住:出力挣钱,孝顺你娘。活路再难,对谁也不要喊爹,给谁也不下跪!
我跪过!给“大尾巴”跪过!瓦咬牙进出一句。
那人苦笑,摇头,又苦笑,拉开门走了。
剃刀“当”地坠地,灯光下,锋芒暴起。
外面有响动。瓦冲出门,见一辆摩托车融入夜幕,那弱红色的车尾灯,闪闪烁烁,如一粒孤独的苍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