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与一般农家的院子差不多,若说不同的话,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上拴着一头老驴。父亲早就不用这驴干活了,但一直养着,还特别上心,又是草,又是料,每天还要牵出去遛一遛。几年前我就劝父亲把这头驴卖了,光吃东西不干活,养着干吗呀!父亲恼怒地瞪我一眼说,你说的这是屁话,这头驴跟着我出了大力,卖了,就让人家宰了吃了,我要养着它,养到老死,扒个坑子埋了它。
我一进院门,就看到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在屋门口靠墙坐着,头垂在胸前,大概在温暖的阳光下迷糊着了。听到大门的动静,老太太抬起头,迷迷瞪瞪地往大门口的方向看,然后扶着墙站起来,回头向屋里喊:德元,你看这是厚大不?说是喊,其实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有点颤抖,像在呻吟。我看了看她,她的年龄可能比父亲还要大,个头不足一米五,头上顶着稀疏的白发,很乱,扎煞着,脸色发黄,脸上满是皱褶,干瘪得像没有一点水分。她的眼睛是干涸的,眼珠呆滞,好像不会转动,脸上的肌肉僵硬,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者根本没有表情。她迎着我走了几步,脚拖着地,颤巍巍的,像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我没和她说话,径直进了屋。对家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老太太,我心理上一时还难以接受。
父亲勾着头,坐在椅子上抽烟。方桌上搁着他的大茶杯子,那杯子本来是透明塑料的,已经污成咖啡色的了。墙上挂着他那根铜拐棒,还有一盘快散架的算盘。父亲这几年是明显见老了,头发已经灰白,耳朵也背了,过去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也硬硬地昂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勾着头了。他抬起脸来,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咋回来啦?过了一会儿,又说,傻子你还没见着吧,他看牌去了,你去街上弄几个菜,叫你四叔过来,中午一块儿坐一坐。
我想,父亲说的傻子,大概就是老太太的儿子了。我问老太太姓什么,父亲说不知道,又说可能姓杜。我又问了有关老太太的一些问题,比如老太太有亲戚没有,傻儿子是怎么傻的,等等。父亲不耐烦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看着勾着头抽烟的父亲,我无奈地想,这就是我的父亲,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人家姓什么都不清楚,就敢收留在家里。
从我一进家,老太太就拖拖沓沓、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似乎并不关心我和父亲说什么。
父亲喊老太太:“给我满上水。”
暖瓶就在父亲身边,他的大茶杯里还有不少水。我赶紧给父亲把水满上。
我说:“她傻儿子不是常年在外打工吗,怎么到咱家里来了?”
父亲眯着眼抽烟,烟雾在他灰白的头上缠绕。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别傻儿子、傻儿子地叫,他姓杜,叫憨头。”又说:“他娘在咱家,他来了,咱能堵着门不让进啊!”
老太太把炕上的被子抱出去,晾在天井里。又打扫外屋的炉灰,一瘸一拐地用簸箕端出去。然后又进了里屋,给父亲另倒上白开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的塑料瓶子,拧开盖,递给父亲,说,你该吃这个了。那是我带给父亲的深海鱼油。
老太太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俺姓赵,怎么忘了?”
听了这话,我心念一动。我和父亲说的话,她是非常留意地听了,耳朵真够好使的!看来,她是个有心人。
我隐约感觉到,老头子已经被老太太黏上了。
我家与二叔家是斜对门,中间隔着一条路。我先去二叔家看了看,然后去找四叔。
四叔一家住在芳河大街的两层楼上。四叔不在家,到街上玩儿去了。我与四婶说了会儿话,说话中自然提到了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四婶说,这个老太太更差劲,还带着一个拖累,趁你回来了,抓紧把她轰走。四婶说,一开始谁也没见过这个傻小子,后来老太太在你家站住脚了,就和你爸说,她还有个傻儿子,不知跑到哪儿打工去了,整天唉声叹气、哭鼻子抹泪的,说想儿子了。你爸心就软了,说能联系上不?能联系上,就让他家来吧。你爸一放这话,第二天傻小子就上了门。说是出去打工,还不知猫在哪儿等着呢。你见到你的傻兄弟了吗?不是一般的傻,40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能抽烟,能喝酒,喝醉了还耍酒疯,有时还抽风,抽起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满口吐白沫。说他傻吧,也不是真傻,会花钱,经常向你爸要,你爸就十块八块的给。你爸买了烟,他见了就装进兜里,你爸还龇着大牙笑。你爸这哪儿是找保姆啊,是找了俩帮他花钱的。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越听心里越沉重,渐渐地就生出一个念头:我必须当机立断,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