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家中,母亲不在,只见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在吃饭。听到动静后,他回过头来,一见是我,登时就愣住了,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低着头不作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人家那种父子相逢悲喜交加相拥而泣的镜头。我只觉得世界突然一下凝固了,静止了,被定格了,我就像一尊蜡相一般地呆在那里。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是否喊了他,如果喊了,恐怕连蚊子都听不见。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到米缸前舀米,舀完米后又准备返回学校。这时,父亲才喊住了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块钱来递给我。我不要。他不由分说一把塞进我的口袋。我像打架一样地跟他犟,但犟他不过,就任由他塞着。既不接也不丢,就那样勾着脑袋不作声。完了,我背起书包就走。不知为什么,一出家门我就哭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停地用手背抹着泪水,左手挥一下,右手挥一下,连肖伯伯问我的话都没听见。
父亲回来后,没有了工作,就帮废品公司回收废旧金属,来挣钱养家糊口。即便是收废品,他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嫖客仔一样。用香肥皂洗澡,用电吹风吹头,甚至用雪花膏搽脸,把自己弄得跟个女人样的。还要在胸兜前插一支钢笔,裤袋里叠一条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时不时掏出来擦一把汗,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下放干部。每天推着一辆三轮车,走街过巷,吆喝买卖。进一件废品,就要掏出一个本子来,煞有介事地记一笔账。那斯文的样子,你怎么也看不出,他其实就是一个破烂王。
他越是这样虚荣地打扮,我就越感到恶心可耻,就越瞧不起他。哪怕是他后来不收废品了,进了工厂成了产业工人,甚至还当上了装卸班班长,也还是这样。
奇怪的是,母亲的表现倒出乎我的意料,他们俩没有了以往那种吵闹厮打的现象。似乎是和好了,摒弃了前嫌。一副渡尽劫波夫妻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大彻大悟了。
那天中午,我父亲去挑水,快走到井边时,只见一个女街坊在井边拍着双腿,发了疯似地朝四周尖声呼喊,快救命呀,我孩子掉井里头了!快救命呀,我的孩子掉井里头了!旁边的水桶被打翻在地,地上淌着一地的衣裳被褥。我父亲见了,把水桶一丢,飞也似地跑过去,朝井里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小脑袋在井里一沉一浮的,于是想也没想,立马就扒着井口爬下去,四肢撑着井壁。没承想井壁一滑,他嗵地一声掉下去,立马就呛了一口水。他刚冒出头就一把捞住那孩子,双脚踩着水,一手抠住井壁的砖缝,仰头望着井口,等待救援。这时,在那女街坊的呼救下,立即跑来了几个老街坊,他们朝井里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找来一根麻绳放下来。父亲抬头见了,将那麻绳在手臂上绕了两圈,一口将绳头横咬在口中,上面的人一边喊着你抓紧抓紧,一边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拽。父亲咬紧绳头不松口,绳子一绷直,绳头就渐渐地吃上了劲,整个重量就落到了他那一口牙上。他抱紧孩子被绳子慢慢地提拉着,一点一点地被拽上来。刚一露出头,孩子立马就被人接过去。父亲也被人架上来,两只脚刚一落地,只见他一弯腰,噗地吐出满口的血和牙来。大家顺着他的嘴往里一看,两边的几颗后槽牙全掉了。手臂勒得像是被蛇缠绕过。痛得父亲张着嘴在一旁呵哧呵哧地倒吸冷气,连眼泪水都痛出来了。
井边的人一见是我父亲,马上认出来,可顾不上跟他客气,就手忙脚乱地帮那孩子控水,把她横过来,一个劲地拍打着后背。没拍几下,那孩子张大了嘴,哇哇哇地,接连吐出好几大口水来。不多一会,水吐完了,人就放声大哭起来。幸亏救得及时,那孩子并没灌进多少水去,只是受了些惊吓,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大家将孩子还给那街坊,那女人接过孩子,冲着大家连连道谢。有人说,你不要谢我们,你要谢他。说罢将手往身后一指,咦?人呢?大家这才发现父亲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只剩下几颗断牙和一摊血渍在那里。
后来父亲才知道,那天救的是一个叫泉泉的女孩子,父母亲都姓吴,男的叫吴德,女的叫吴晴,就在这街的南头住着。说起来,都是很相熟的人。
不过一支烟的功夫,整个一条街的人都传遍了,沸沸扬扬的,说那个劳改分子跳井救了人了。人们在愣怔之间追着问,是哪个劳改分子啊?
还有哪个?就是住在街中间那个收废品的呗!
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说就是那个偷堂客的人哦。他为这个还坐过三年的牢哩,是吧?
是他是他,就是他。
俗话说,屎不臭,挑开来臭。人们又绘声绘色地将父亲当年那不堪回首的画面复制了一遍,又历史性地钩沉了一番,将我们的家丑又慷慨地晒了出来,供大家欣赏。说者无意,闻者有心,这又勾起了我们的满腹心酸事。一家人既无辜又无奈,无奈的后面是无法言说的怨忿。父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很忌讳提及这事。到我知道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让人难受的不仅是父亲成为大家的笑资,还有对那吴家人知恩不报的不平。连外人都纷纷指责他们吴家人太势利,没人味,欺负人家坐过牢劳过教。说获救以后,不要说是登门道谢,就连一句该有的客气话都没有。这样做哪里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