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6年第02期
栏目:深小说
颜德良,湖南衡阳人,五十年代初生,曾当过知青、车间主任、厂长、编辑等。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写作,在《星火》《湖南文学》《文学界》《朔方》《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现居湖南郴州。
我的母亲是童养媳,她大概五六岁时来到我爷爷家。被我外婆领着,朝爷爷奶奶磕了个头,趁我妈到一边去玩耍的时候,外婆一抽身就走掉了。那几天,我姆妈哭叫着到处找外婆,几天几夜都不肯吃东西。其惨状,类似于今天的被拐卖儿童。从此,她在夫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十五岁时,母亲与父亲圆了房,同年底生下了我。那一年刚好解放,正实行新婚姻法,父亲想离婚,被爷爷一个巴掌打得耳朵流血。从那以后,他那一边的耳朵就聋了。一直到他去世,一生都没有恢复听力。他跟别人说话,总是很大声;他听别人说话,别人也要很大声。总要侧过脸去,支棱起耳朵问,什么?你说什么呀?
父亲把满腔怨忿都发泄在母亲身上,他瞅个机会,把那个巴掌送给了我母亲,并且储蓄在我母亲的身上,活期,随意支取。就好像现在的电脑一样,复制,粘贴,储存。什么时候想用了,什么时候打印。
父亲虽然婚没有离成,但并不代表他就喜欢了我母亲。他嫌母亲生得矮小,长得不漂亮,配不上他。既便是后来生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他也从来没有在心里接受过我母亲。他虽然没有再提离婚的事,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私下里在外面偷腥,就像现在的包养情人一样。与一个家有港澳关系的女子偷情。因为,那时他已经进了城,凭着自己从小学到的一点知识和文化,在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要求进步。他扔了黄包车,到区政府参加了工作。因为表现格外突出,他成了区里的培养和发展对象,积极参加组建百货公司。后来,他又利用工作机会,替母亲找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帮助母亲扫盲,学文化。不久,他带着我们全家搬到了城里,在城墙脚下租了一间房,从此脱离了爷爷的掌控,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开始了他的崎岖的情感之路。
每天,父亲都打扮得像个阿飞,梳着飞机头,对着镜子打发蜡,脚上穿着一双白网鞋,脏了,就用一块白粉涂一涂。还把牙齿刷得雪白,一到天黑就出去了。有好几次,母亲小声地叫过我,要我悄悄地跟着父亲,看看父亲到底去哪个妖精那里去了。
我那时虽然还不懂事,但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心里有些害怕,再说,也实在是太小,没有表现出有福尔摩斯的天份;再说了,这世上有儿子替母亲盯父亲的梢,去看他是不是偷人的吗?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结果被母亲拧着肉骂。我吓得直哭。看到我哭,母亲也哭,和我一起哭。那时,她也还不到二十岁啊!纯粹是一句孩子气的话。
见我是个阿斗,母亲几次咬着牙要去捉奸,要去撕那骚货的脸,去捕,也就是设伏的意思。但都以失败而告终。
于是,母亲就跟父亲闹,吵,打。大闹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父亲先是瞪眼,继而开始摔打东西,最后是动手。俩人经常关着门撕打。父亲就好像在少林寺呆过,对着母亲下狠手,把母亲拽得甩来甩去,打得鼻青脸肿的,好像刚在韩国整了容。头发也被扯得一把一把地掉。隔壁的肖伯伯急得在外面一个劲地拍门,我被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哭。直到这时父亲才会住手,很洒脱地把头发往后一甩,扯一扯衣襟就出了门。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凡是带瓷的东西,像什么水瓶杯子坛子罐子的,大都打得差不多了。就连碗,也没剩下几个。最惊心动魂的一次,是我们家有一对瓷鼓,就是陶瓷烧的像鼓一样地圆凳,上面有釉彩,红楼梦插图里十二钗经常坐的那一种,被父亲两手举起来,猛地一下向地上砸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瓷鼓碎得四处飞溅,墙上的泥灰被震得簌簌簌地往下掉,家里的地面都被砸了个坑。我吓得哑了声,贴在墙壁上像一张画。半天,才回阳似地哭出声来。母亲像疯了似地扑向父亲,不是去打,而是去咬,像母狮狩猎一样地扑向公牛。就是那一次,母亲披头散发地哭叫着,突然一下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嚎啕着要去投塘。在我们家后面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池塘,种满了一池子的荷花和藕。不过母亲最后还是被围在房子周围的邻居们死拉活扯地拽住了。
事后,肖伯伯骂我,说你没一点用!看着你老子打你老娘,也不晓得开门?你这个崽白养了!后来,我大了两岁,学会了翻白眼,看父亲的眼里就有了火苗,要不就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心里暗想,他要是再敢打我母亲,我就冲过去,给我姆妈帮忙。
这次倒是母亲要离婚了。爷爷奶奶知道后,急忙从乡下赶了过来。爷爷气得胡子直抖,说要用扁担打断父亲两条腿!奶奶也好言好语地百般劝慰母亲,说你千不看万不看,你要看在崽女的份上,饶那畜牲这一次。爷爷吹胡子瞪眼地说,他下次要还是这样,不消你开口,我就要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