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之后,陈向东给李梅打过几次电话,借钱。
“你不是有钱么?为啥还要问我借钱?”李梅知道,对陈向东这样没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不用委婉。
“妹妹,我的钱是活的,流起走的。借钱就是来投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也晓得,我是个可靠的人。我也晓得,你和你的朋友圈,都是机关单位的人,也可靠。”陈向东老实告诉李梅,他就是利用自己干企业的朋友资源,搞资金拆借,从中赚取利息。
“你放心嘛!有钱大家赚!我是个有信用的人,每个月按时给你结利息。”
“我那点钱,借不出手。”李梅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家里不需要她负担,基本上自给自足,但是,几年前才还完房子贷款,自己手里零花钱并不多。
“你搞广告那么多年,接触的媒体和机关单位领导也多,能交上不少朋友。让有钱的朋友借给我嘛!存银行多没意思,怎么都跑不赢通胀。”陈向东一副很是懂行的样子。不过,李梅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向东打了几次电话,李梅脑子里就想了几次,每次都快得像耳边吹过一阵凉爽的风,想想是舒服,但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毕竟,钱少,利息再高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能买辆奥迪啊!
到最后,陈向东索性不再说借钱的事情。
两三个月后,陈向东开着他那豪华的大越野到李梅楼下,说是真的要跟她喝茶说话。李梅摸不着头脑,但也跟他出门,走到旁边十分幽静的街道上,找了一家咖啡屋的二楼露台坐下。露台上没有人。咖啡屋里卡座几乎满了,雅间是高端麻将室,估计也是满的。那两年,好像所有的人都有钱,小城市的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郊外玩耍,人们过着活色生香、挥金如土的生活。
“你有啥事情?”李梅刚坐下喝了一口柠檬茶,放下茶杯便开口问。
“哎呀,没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喝茶嘛!”
一股热流冲向脑门,李梅觉得脸上有点烧乎乎的,自己这么直白和功利,真是不该。她忙说:“是是是,我错了。”
“我就是心里有点堵,想跟你聊聊。”李梅有点惊讶,他们之间的生活,空旷而没有交集,除了张虹,有啥好说的?看着她脸上的不解,陈向东像清楚她在想啥,直接道:“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张虹的事情。”
闺蜜的事情,李梅当然是关心的。在某大镇政府工作的张虹跟她性格也像,但是在感情方面,却更加“铁脑壳”。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她的爱情故事跟一起意外有关。三年前的夏天,本市某厂邀请了广州一个专家和家人去某山区景点观光,路上车祸,车坠悬崖,全车人都没能逃过死神之手。张虹的初恋情人就是某厂办公室主任。张虹闻得消息,想起前尘往事,痛哭了好几天,又到处打听,办公室主任在车上没有。初恋情人并没有随行。她有了劫后余生的大彻大悟,心底对情人的爱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两人联系上后,旧情复燃,燃得两个人都不想带着不能相亲相爱的遗憾继续活下去。张虹坚决不愿意如李梅劝她那样,在婚外维系对情人的爱,一定要坦坦荡荡地跟情人在一起。对她活泼可爱的儿子、言之即从的老公、体贴入微的公婆都不再放心上。老公家人一直惯着她,即便是离婚这样悲情的事情,也在苦苦挽留之后顺了她的意。
初恋情人却因为离婚闹得十分辛苦,也算脱了一身皮,最终净身出户。两个人正大光明幸福地同居着。每年出去旅游,QQ空间少不了秀恩爱。李梅觉得,当初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早婚,能找到个像张虹前夫那样对她百依百顺,还很有钱的家庭,真是像打着灯笼找的。但是,至于爱情这东西,她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很懂。她跟老公,也是男人苦追不舍,她享受着被爱,最后感觉在一起日子过很舒服——她是很喜欢老公的。
只是神圣的爱字,她的体验,不足以让她说出口。
“你们永远不懂,跟相爱的人在一起那种幸福!”张虹每次说起跟爱人在一起的感觉,都是一脸的沉醉,像刚刚完成了一趟美妙无比的旅行。让李梅难以理解的是,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他们却并没有领取结婚证。或许,这张纸在真爱面前,真的不重要?
但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最近好像因为两个人的朋友圈差异大,闹了几次,分开了几次。多次见她说起与爱人的生活分歧,又多次说忍不住继续在一起,所以在李梅看来,他们的恋情分分合合像是波西米亚夫妻之间的打骂,怎么都是两个人的调情方式,外人干预不得。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都是年过四十的人了,少年时的情感,又经历了生死考验。深爱,是没得说的。
“她这次是真的失恋了。”
“啊?你咋知道?”
“前天晚上,我们麻将后一起吃饭,又一起出去唱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玩得开心,很热闹。张虹进了厕所很久都没有出来,引起我们注意。大家都听到厕所里她在嚎啕大哭——你知道的,她平时人前总是笑呵呵的——她真是扛不住了。”
李梅脑补着众人狂欢的喧嚣中,闺蜜痛彻心扉的爆发,眼睛很快湿润了。她身子一动不动,也顾不得被陈向东看到顺着面颊流下的眼泪。听他继续说。
“我们都在外面叫她,安慰她,但是她根本不听,在里面整整大哭了半个小时。把她姐姐心痛得在外面跟着哭,我们也陪着掉泪。哎——”
李梅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双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后,长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我早就跟她说过,为了爱情离婚是有很大风险的。伤害亲人,自己想要的,却难得善终。”
“是啊是啊,你是她好朋友,你要多陪陪她。不要给她说刚才我给你说的这事,当你不知道哦!”李梅被陈向东的善良感动了。我们还真应该算是朋友,她想。
“嗯,好。谢谢你们一直关心她。”
“哎呀,朋友嘛,说这些!”陈向东很潇洒地挥了挥手,对李梅这样生分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些茶馆里的事,各自分头回家。李梅对陈向东的印象更好了些,耿直、重情义,不错的男人。
随后的几个月,李梅更多地往茶馆跑,多数时间都不打牌,真的喝茶,聊天;或者跟张虹在河堤边上走路,说话;跟陈向东一家子都熟悉起来,甚至有时候就摆开桌子,在柳树下几家人在凉风习习中,开开心心地吃晚饭。
茶馆外面的树荫下坐着,懒懒地斜着身子,把腿放在藤椅一边,半卧姿势。四川人喝茶从来也不在乎形象。这种舒适惬意,西部也是处处可见。两三个朋友在一起,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气氛不需要刻意营造,都是好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无所不涉及。只有张虹爱人的名字,成为敏感词,永远被屏蔽。好在张虹的身心比起脆弱做作的其他女友,一直健康,甚至强健,李梅的心理负担并不重。
后来,张虹悄悄告诉李梅,爱人是因为前妻患上了癌症,出于道义他才回那个家照顾。但是他们并没有复婚。她还是坚信,他们会有继续在一起的那一天。另外,她像是顺口说起,她和她姐姐一起借了三十万给陈向东。陈一直很守信用,每个月把利息转到她账上。所以,她的经济情况十分不错,高兴买啥就买啥,每个月还有一大笔结余。
张虹的情况,李梅心底一直还是羡慕,毕竟那样的爱情,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即便是有,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放弃一切现有的幸福,去成全个人至爱。世间没有完美,只有完整。而完整,有着表象看不到的黑洞。
看她几天一套新裙子,还总是动辄数千的品牌货,李梅的心动了——哪个女人不爱美?靠可怜的工资糊口可以,要精致地生活,实在是难。
弟弟家靠着多个渠道高回报投资,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么?每次回家看到他冰箱里的都是德国黑啤,完全进入超级小康生活状态。身边有多少人都在过着快乐的日子啊!李梅分明感觉,钱就放在眼前,触手可及。这种诱惑,就像别人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一圈又香又甜的糖饼子,一低头就可以咬上一口。而自己鸡公屙屎头节硬,闻着飘过来的香味,却不敢动弹。
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李梅就越是眼红得像兔子。终于,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李梅是有人脉的,多年职场的言而有信和处事风格,让她得到广泛的认可。朋友更不用说了,只要她一句话。当她向两个经济宽裕的朋友说起陈向东借钱的事情后,在某镇当领导干部的汪强和在一企业当财务主管的钟娜,很快给她的账户各打来十万,连借条都不要。当然,利息她是口头承诺了的。月息百分之二,比定期高了不少,但相对于很多民间融资百分之三、百分之六甚至百分之十的利息,实在又算很低。
“国家政策是支持民间借贷的,在贷款利率的四倍之内都受法律保护。”陈向东多次给李梅灌输法律知识,无非是想让李梅放一百个心,把钱借给他,也去朋友那里借点钱。
李梅认为,民间融资总是短期行为,所以陈向东打的借条也就半年时间。钱刚到账,陈向东就扣除了当月利率,给她打了整数的借条。随后每个月的固定时间,李梅就是处理利息,把朋友的转过去,自己的留下来。像是突然多了一个人在给自己挣钱,李梅的日子过得开始风生水起。高兴不高兴都请客吃饭喝酒,潇洒自在得跟钱花不完似的。在汪强和钟娜两个朋友面前,她也像个功臣,接受着他们的尊重和喜欢。
只是偶尔,有种不安,像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在独木桥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忐忑在心里,让她感觉风吹草动的惊心潜伏着。这无疑是一颗随时被踩到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她魂飞魄散。她偶尔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贪婪?忘记了理财中最重要的风险控制。但是那点钱放银行,分明就是亏啊!钱入股市,更是惊心动魄,让人不安生。
中国投资者之路,狭窄危险得如同吊桥,人多桥晃,随时会挤下深渊,谁也难以保全。
好在李梅一直都不是好赌好酒之人,加上广告公司业务进行得不错,本来不多的私房钱开始很快累积到账户。李梅觉得人民币就像沙漏里的沙,每一天都在往自己的账户上掉,掉得她心花怒放,明亮的生活有着难掩的愉悦。她走起路来,袖口都带着风——尽管她明白,风声之下,或许就是炸雷。
半年很快过去,陈向东说项目还在进行之中,希望能够继续。这次是借一年。李梅给两个好友一说,每个月跟李梅一样享受着不劳而获的好友犹豫片刻也同意了。年底,李梅甚至用自己的钱还了钟娜的十万,把外债清理了一半。钟娜稳稳地赚了百分之二十四的利息,算是收获颇丰,跟李梅的关系也分外好起来。
李梅做事,一定要善始善终。这口碑,在这个言而无信大行其道的社会,是极为难得的。她始终不明白,为啥还是有不少的为富不仁者,靠着哄骗,竟然还在发财。她的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个做广告的老板,包里从来没有超过三百块,开张发票都在计算税钱够不够给;口蜜腹剑、极为势利,求你的时候,你是爹是娘,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是陌生人;业务员的工资拖欠半年不发,为了几百元业务提成可以让别人打几十个电话催促。这样的人依然一单又一单地接业务,生意好得很。后来靠着本地报纸打包出售的行业版面,以报纸主编名义还在外面大肆吹嘘,借虎皮拉大旗,挣了好几套房子,车子也从尼桑换成了路虎。
这个社会潜伏着不可理喻的逻辑,“奇葩”处处有,而“奇葩”这个词如同变色龙一样,在不同人嘴里有不同的语言色彩。
最后她自己总结,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好业务员的原因。她坚定自己的信念,要么不承诺,要么一言九鼎。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不管这社会怎么变,自己都不能改变做人的底线。
到李梅获悉消息的那个下午,实际上陈向东已经三个月没有打利息过来了。只是李梅有些自欺欺人,不敢追问,像面对放在手心的肥皂泡,怕出一口气它便破灭了。她没想到,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她有多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