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5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魏克柱倒真的要当一辈子快乐的单身汉了。所以他心中总是忘不了他姑妈的恩情。
其实,在剧团里,论业务,魏克柱也是挺棒的,唱起歌嗓子像小钢炮,拉起小提琴也是占据首席。身体各部位也不缺少零件,就是身高量到1.54米以后就再也不长一分毫,要是在旧社会也还无所谓,高老婆矮汉子现像也不鲜见,但在当今女性眼中就被判为三级残废一流,你说恼人不恼人。
青春的欲火没日没夜地烧灼着魏克柱,就在这种难言的熬煎中,一位名叫新月的姑娘天仙般落到了他的面前。
这新月姑娘自幼失去父母,跟着姨妈姨父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好不容易读到中学毕业,在家里没吃上两天闲饭,姨父早就嫌弃她是个累赘,整天指东骂西的,弄得新月终日难堪。善良的姨妈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外侄女。这时的新月姑娘,已出落得水灵俊秀,她虽然没有南方女孩的白净细嫩,却长得苗条端庄,一张瓜子长脸上镶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又长又黑的一头乌发扎成一对长辫子,微黑的皮肤加上那修长的身段,真令人想起那跳水台上的运动员,健美、红润、充满青春的活力。特别是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笑更显得妩媚动人,谁见了谁都会喜欢。她已听惯了小气鬼姨父的含沙射影之辞。一个礼拜天的中午,姨父又发起了无名火,指着院子角落的那头小猪崽骂道:“这小畜生!成天就会呆在家里白吃饭,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养大!”新月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一边刷锅洗碗,一边暗暗落泪。思来想去,连夜给姨妈留下一封信,第二天一早就出走了。
话说新月原先认识街坊上一位卖豆腐的老板娘,这位老板娘正是魏克柱的亲姑妈,老板娘一心一意要为侄儿介绍这门亲事,又怕新月姑娘嫌他个儿矮,故意骗她说:“省城有个剧团在招生,凭你这俊模样,又会唱会跳的,保准你能考上。”新月从家出走后便直奔豆腐坊里来。那老板娘一见新月,乐得嘴巴合不拢,眼睛眯成一条缝,马上从口袋里掏出20元钱塞给她,“这点零钱你先花,车票我另外再给你买,下午进省城,保险你考试百发百中,我还认识剧团的琴师,他再帮你练上几段小曲,托托人情,这事全包在我身上啦!”
新月不要她的钱,只说买车票的钱以后再还,就跟着豆腐老板娘进省城了。
省城里五光十色,街道上车水马龙,把新月姑娘弄得晕头转向,她紧紧跟随着老板娘,胳膊肘上挂着一个花布小包裹,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裳,横过几条马路,又七弯八拐地绕过好几道巷子,终于来到了剧团的门口。
剧团的大院犹如72家房客,一根根晾晒衣服的竹杆子像蜘蛛网般悬挂在过往人们的头顶上空,有的还在叭哒叭哒地往下滴水呢!院子里不断传来阵阵的胡琴声、咿咿呀呀的练唱声。豆腐大娘拉着新月,来到一间房屋门口。这时,只见克柱穿着一身得体的小西装。结了根深蓝色碎花新领带,头发梳得油亮闪光,脚底登着一双特制的加高黑皮鞋,正站在门口。见姑妈领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眼睛都看直了,愣怔了一会才说:
“快请快请。”
一坐下,豆腐大娘的咯咯笑声便飘满了小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她先啧啧称赞了克柱的一身打扮:
“柱子呀!瞧你这身气派,西装革履像个大老板,大英皮鞋格登登,花领带结得多漂亮!哪位姑娘见了不喜欢!”
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见克柱右手搓着左手,偷偷看着大娘身边这位楚楚动人的美人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平常豆腐大娘不断夸奖的和他心中想像的姑娘竟是如此标致,望着新月姑娘那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秀美身材,克柱简直有点自卑了。
坐在一旁的新月姑娘一直蒙在鼓里,望着他们云里雾里的喧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豆腐大娘忽然好像记起什么来,拉起新月姑娘介绍道:
“这就是魏老师,你喊他魏哥,是大娘我的亲侄儿!”
一边又招呼克柱准备午饭招待客人。魏克柱迅速地架起了煤油炉。打开了煤球炉,手脚利落地炒好了四个菜,又跑出去到食堂端来了两三个卤菜。顿时,小小饭桌上便满目生辉,新月姑娘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款待,跟前这热气腾腾的场面使她既奇怪,又温暖,但她还是惦记着考试的事情,忍不住悄悄地拉了豆腐大娘一把:“可别忘了咱报考的事呀,不是说要请魏哥教俺练啥曲吗?”
魏哥在一旁听见“考试”两个字,莫名其妙地问:
“考试?考啥试?”他睁着眼睛问姑妈。
豆腐大娘赶紧把话接过去:
“啊呀呀!你这鬼崽子,怎么这样没记性,上次姑妈给你说的事儿你都忘啦?叫你帮新月姑娘报考剧团的!”
聪明的魏克柱很快就领会过来了:
“对,对对对。这事我怎会忘呢?我把曲子都准备好了。”接着,他连续说出好多首名歌名曲,还从书架上抽出几张歌片,随手把墙上的小提琴也取下来,正儿八经地夹在下颚底下,琴弓迅速地飞舞起来,一曲《洪湖赤卫队》的插曲悠扬地响彻小屋,新月姑娘高兴得拍手叫好,说:“这歌太好听了,我也会唱!”
大家正在高兴,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高大健壮的男子,他姓姜,叫姜大山,是这个剧团的团长。这是一位管理剧团的行家,他通晓舞台艺术的所有规律,从舞台的灯、光、化、服、效,到演员的演唱、表演,戏剧的小生、花旦,乃至于编剧导演,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他进来一看,没等魏克柱介绍,便明白了其中的一、二。可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边和豆腐大娘寒喧着,边向新月姑娘问长问短。当新月知道这就是堂堂的剧团团长时,敬佩得不得了,脱口而出地问道:“团长,我,要考剧团,您看行不行?”团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愣住了,立即随机应变,很有礼貌地答道:“很好很好,你的形象很好,可以考我们剧团。”这话立即使魏克柱如获至宝,他接着团长的话说道:
“是的,是的,十分欢迎。”
豆腐大娘这时更高兴得不得了,她会心地望望新月,好像在说:“瞧,大娘这回帮忙可帮到家了吧!”新月更是满心高兴,一张微红的笑脸这时更像一朵绽开的海棠花,是那样的娇嫩,那样的甜美。屋里的气氛温馨到了饱和点,没想到姜团长还当场答应:下礼拜三安排新月姑娘考试!
当晚,小魏把房子让给了豆腐大娘和新月姑娘住宿。那一晚,豆腐大娘如数家珍地给新月姑娘灌输,克柱人品、才学如何如何百里挑一,如今剧团领导如何如何器重他、关照他……说得新月姑娘对今后的前途充满了希望,她真的要指望这位小矮子魏老师考上这剧团呢!
第二天一大早,豆腐大娘要提前回去了。留下新月姑娘等待考试。克柱和新月一起到车站去送她,临上车前,克柱塞给了豆腐大娘一个红纸包和大娘早就看上的那把小伞,这一切被新月姑娘偷偷地看在眼里。
为了考上剧团,新月姑娘这几天满面红光,内心充满着希望的阳光,她多么渴望能够成为省会城市的臣民,多么希望能够成为这个剧团大院里的新成员啊!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一张张神态各异的面孔:豆腐大娘的滔滔不绝的唠叨,善良姨妈的痛苦和无奈,刻薄姨父的指桑骂槐,家乡姐妹们和学校里同学们的美好祝愿和期待……最后,她的面前只剩下三张面孔了,一张是凶狠的姨父那狰狞的嘴脸,一张是热情得有点过分的姜团长满面殷勤的笑脸,还有一张是魏克柱忙前忙后令人不安的小白脸。令她感到有点疑惑的是姜大山团长,刚来时是那样的朴素,一身洗得退色的军装干净大方,脚下的布鞋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妇女辛勤做出的针线活,黑灯芯绒面白布底,在新月眼里十分熟悉,后来呢,这位团长的言语表情中就渗出一些咸菜味儿来了。
“考我剧团,我看上谁就是谁!选演员,发奖金,我不点头就不行!姑娘呀,不瞒你说,就连看门老头每月的薪水也是我一人说了算呢!”
一想到这里,新月把嘴里的一口苹果吐了出来,没想到竟惊动了旁边忙碌着的魏克柱:“怎么?您不舒服吗?”他连忙又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新月望着眼前这位一米五高的矮将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还要指望他考上剧团,希望他多教几首歌,多说几句好话推荐她。这时,克柱又拿起提琴,昂起脖子,满脸堆笑地催她:
“赶紧练吧,我拉一句您唱一句。”
新月点点头,起先只是像蚊子哼哼地低声唱着,后来在矮将军那充满激情的琴声中,歌声渐渐地升高起来了,但是毕竟基础太差,许多地方音调唱得很不准确,至于节奏就更难和琴声伴到一块儿去了。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才给矮将军有更多的施展才华、发挥优势的好机会,只见此刻的克柱将军正紧锁双眉,像批评小学生一样地严肃认真:
“不行不行,再来一遍!你总是少了一拍,你听我再拉一次完整的,然后你再唱!”
新月对他的严格要求丝毫没有怨言,相反地从心底里感谢这位老师的一丝不苟,她心里明白:只有在这里通过考试,才谈得上过几天在团长那里通过考试!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新月开门一看,原来是姜团长!此刻站在门口的团长竟焕然一新:络腮胡子刮得又光又青,稀疏的头发明显是用水油梳理加工过的,上身穿着一件半薪的西装,因为来不及仔细熨烫,显得有点皱巴,裤子却是笔挺整齐的,原先的农村布鞋不见了,换上了一双刚刚擦过油的“三接头”猪皮鞋!他一进门,便对新月满脸堆笑地说:
“啊,唱得不错嘛,好好练练,过几天考试别紧张!”
克柱赶紧让出那只人造革沙发,即时沏了杯绿茶端过来,还留团长吃晚饭。看看时候还早,又转过脸来对新月认真地说:
“新月,还不快请团长提意见,你再唱一遍让团长听听,团长要是满意了,包管你成功!”
新月十分听话,点头微笑间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真的唱了起来。
姜团长翘起了二郎腿,脖子往前伸着,手指头夹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因为欣赏得入了神,香烟头烧着了手指甲还不知道。
“嗯,声音唱得不错,节奏没跟上,是小魏拉快了吧?”团长闭着眼睛说瞎话。
克柱连忙弯腰承认:“是的是的,我拉得快了一点。”
新月在一旁以为自己真的唱得不错,满心高兴,胆子也大起来了,她冲到团长面前,要求团长再听她唱一遍:
“团长,你不要闭着眼睛呀,你睁开眼听我再唱一遍好不好?”多么纯真无邪的姑娘!她哪里知道,一名歌唱演员是要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具备一定的天赋才能登上艺术的宝殿的,眼前的这两位男人对她可谓各怀鬼胎,姜团长眯缝着眼睛欣赏的是她的青春俊秀;魏克柱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使她成为他的妻子,无论考试成功还是失败,那还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