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醒了。面在二祥头顶的案板上,两大盆,冒着泡,像哧溜屁。这是二祥的闹钟。二祥用脚蹬马英,马英睡得死。实际马英知道二祥叫她,她想赖到闹钟响。她无力制止二祥,哪怕回一脚,也耽误两秒睡眠时间。
二祥怕闹钟,那剧烈的持续不断的嘀嘀声,很容易让他想到呼啸的警车。他没犯法,又那样想家,但怕警车里穿制服的人撵他们回去。进城那天,刚下火车,他吐了口痰,就有个穿制服的来罚了五块钱。五块钱啊,得买多少东西。但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行,必须罚,那身制服就是权力。
想回家,可以回家,又不能回家,还没赚到钱,让人笑话。从那天丢了脸,二祥心里就开始长草,疯长,想家,折磨得二祥泛酸水,想当驴。天天拉大板车,不就是驴么?二祥是想像驴那样嚎叫,叫出来,心里要好受些。可是别说叫,白天在饭摊上,马英让他少说话,他一说话就得罪人。他自己也奇怪,在老家谁都喜欢他这张嘴,怎么到了外面就不好使,说出的话也怪腔怪调,不像他想说的,还是他想说的,又分明是他说出来的。吃早点的有人喜欢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花一块钱;有人喜欢馅饼和豆腐脑。天天吃,往长凳上一坐,不用吱声,敲敲桌面,马英就给拾掇上了。有次二祥笑眯眯地对一个老主顾说,你那两根指头比驴蹄子还好使。人与人之间交流会产生磁场,相斥相吸自有体会,二祥本想开个玩笑,说完就感到一股气流把他那句话弹了老远。那老主顾没说什么,却不再来吃饭了。马英怪二祥得罪了一个两块五,一上火,嘴起了泡。二祥不是怕马英,是心疼马英,又想多赚钱,啥也没钱好使,长脸。只好收敛着嘴,少说话。就是管不住。二祥看不惯那些喂孩子吃饭的父母,也看不惯娇气的孩子。一次有个小男孩喝豆浆要加糖,加了一次又一次,加了糖又要把油条切了,说他嘴太小装不下那么胖的油条。二祥一一做完,小男孩又让爸爸喂。小男孩的爸爸开始给小男孩喂油条,说,乖来吃一口,用你的小嘴狠狠咬一口,啊呜。小男孩笑着学爸爸那样张开嘴啊呜一声咬了一口。这样一口一口哄着吃完,天快晌午了。二祥哪见过这阵势,农村孩子没一个这样喂的,还不都壮壮实实的。二祥就说,这家伙赶上伺候祖宗了,要我看啊,你把他扔猪圈里待几天,保准上食。这样,二祥就又得罪了一个老主顾。
闹钟要响了,二祥明知道。只要一响,他就把它关上。闹钟响的一瞬,二祥还是吓一哆嗦。很多时候,马英都是被二祥哆嗦起来的。马英迷迷糊糊说,你怕什么?二祥说,我怕他妈了个巴子。马英说,你怎么骂人?二祥说,这地方人就是欠骂,穿的那叫什么裤子!马英知道二祥不顺心思,动不动喝点闷酒。这活计,有能耐的人没人干,没能耐的人干不了。二祥在家没伺候过人,都是人家伺候他。马英没吱声,二祥还在嘟囔,大不了一死,谁怕谁?谁敢干?马英吓一跳,说,干啥?二祥没动静,马英推推二祥,才知这人是说梦话呢。
马英开灯起床,十五瓦的灯泡让整个房间变得恍惚,熬豆浆的大铁锅、木柴、电磨、旧木桌、水盆、小马扎以及那条狭长的排水沟、一切棱角都软下来,拉长,具有了更多曲线。马英打着哈欠,绵软的脚步走向水盆,洗了手,然后开始用两个拳头搋面。马英的拳头一点不软,一阵噼啪,面很快死去。马英再去洗手,上床,关灯。有时,马英夜里做完这一切,清早闹钟再次响起时,她竟拿不准是否起来搋过面,总恍惚那是一场梦境。好像每天都和昨天一样,昨天又在昨天里,虚虚实实,没清醒过。
夜再成为夜,马英沾床就睡。二祥醒了,想睡,睡不着,想那丢脸的窝囊事,心绪起伏。一个多月了,一想起来,脸还一阵阵涨红。
那天发生的事,见过的人很快就忘了,不会往心里装,司空见惯,城里哪天还不发生点插曲,甚至没人知道同乐市场那个拉大板车的人狂奔,是因为尿了裤子。但二祥忘不了,也接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尿了裤子,这样的事竟发生在自己身上。脸丢了,一层层,丢尽了。他感觉那些笑着看热闹的人,眼角的皱纹夹着他的脸走了;他的脸落在地上,被人们一脚脚踩踏,不成样子;还有天上的鸟,衔着他的脸飞上云端,风一吹,他的脸丢得到处都是,那张涨得通红小丑一样的脸。还有一件事他不明白,女人为何盯着他的腿看呢?
在农村二祥从没审视自己的腿,认为不瘸就是好腿。但现在,二祥没法忽略这个重要部位了。他想起昨天无意间在一家崭亮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的身形,加上衣着,真叫歪瓜咧枣,那副破烂相,如果蹲在路边,会让扫大街的不小心一扫帚给当垃圾搂了。那衣裤还是进城特意到成衣铺做的,花了一笔让人心疼几夜的钱。他明白了,女人是笑话他这双罗圈腿。他分析他的腿是因为经常骑驴才罗圈的,要么就是小时候营养没供上,挨了饿。要是他也生在城里,他就不会有这么双罗圈腿。这是他和城里人的分别。就像种黄豆,有成有瘪,成的圆润光洁,好看,营养供上去了;瘪的坑坑洼洼,谁也不愿看,但它还是豆子。说到底是质量问题。二祥觉得自己就是那瘪豆子。瘪豆子就不该往成豆子堆里混,要不就侵犯了人家地盘,人家不跟你吵也不跟你闹,往那一站,用眼睛就把你给骨碌出去了。
再说住的这房子,叫十一栋,听起来多好听,以为十一栋高楼呢,实际是十一排平房,土坯做的,外墙抹层黄泥,远远看去,黄乎乎一片。走进院子,才会明白,之所以黄乎乎一大片,是因为面朝戈壁,满眼黄沙。极远处绵延着祁连山脉,山上有长年不化的积雪。真正的城市在十一栋背后几百米远的坡上,中间隔一道干沟,干沟的道路连接处铺了几条木板,二祥的大板车总在那木板处卡住。在老家,二祥有三间瓦房,门前一条河,河对岸一大片草甸子,还有一片树林,除去秋冬,总是绿莹莹的。从住房来看,他们是进城了,却住进了比老家还破的房子里。以至于总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是逃荒来了。对此,二祥没少埋怨马英,是马英硬把他叫到城里的,要不他在家种地,赶着毛驴车,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马英说,那你回去爬你的地垄沟吧。二祥却说,等我攒够钱才回去风光,这样回去,光杆司令,脸往哪搁?
二祥没把尿裤子的事给马英说,马英那张嘴,她知道的事,老家没有不知道的。马英不会刻意败坏他的名声,但马英会把这当个笑话来讲。就算马英嘴把得严,二祥也不会把这事告诉马英。二祥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丢脸。
睡意袭来,二祥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耳朵却醒着。屋外在刮风,沙子在沙子上奔跑,沙子又在鹅卵石上奔跑。跑什么,跑到哪都是沙石。二祥没想到城市边上会有那么多沙石,望不到边,好像嘉城是天上一不小心遗落到戈壁滩的。那些庞大的砂石,无边。无边,出不去,就是牢房,所有人都在牢里,将来所有人都会死。怎么想到死了呢。但在死面前,二祥觉得嘉城人也没什么了不起,他们是平等的。他是可以把脸找回来的。地球又不是谁家的,往哪走,往哪站,谁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