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8期
栏目:中篇撷英
熊样。这是多响的一句口头禅。
多响。什么多响?听起来是说一个响器。是啊,多响总是一口一个熊样,好像他就是一口钟,还不是一口好钟——因为他的舌头有点大,说话有些呜啦,就是生产队里挂在饲养院门口的,一敲咣咣咣地,催社员上工的那块犁铧尖嘛。
比如,生产队长到他家派工,说,多响,你今天套上拉排到圆山疙瘩拉红灰去。多响说,熊样。队长也不多言喘,剜上一眼,走了。多响手里正端着半碗拌面汤喝,就说,队长,你吃点饭。队长头也不回地说,快些吃毬了,上工吧!
熊样。多响应着队长的话,同时急死呼啦地扒完了碗里的汤,且连声说着,熊样,熊样。用袖口擦一下嘴,给在灶火屋里忙活的婆姨说上一声,就出门了。婆姨丁英就追出门来说,把饭包子背上。啥饭包子?就是一个用各种小布块缝成的小包,里面装着两个黑面馍馍和一瓶山茶叶子熬下的茶。圆山疙瘩离村子很远,山里么,到那里去干活,中午就不得回来,只能是自己背上吃的,歇晌时,吃上些,一直到天黑才收工回家。
多响接过丁英手里递过去的饭包子,径直去了生产队的饲养院,去套拉排。
啥是拉排?就是用四截圆木铆在一起,在一面的两边钉上钢筋做为底,以便于滑动,另一面襻上一个柳条编下的筐,装红灰。因为拉红灰都是在山地里,坡大,架子车是不行的,一趄就翻呢,只能用拉排磨上拉。
拉红灰可是个苦活。
每年春上,地化了时,生产队就调上一帮强劳力,进山,在属于自己队的山地边的坡上,用大锨,把草皮挖成一小块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土块,然后用这些土块在地里砌起一个又一个土炕一样的灰堆。等各地里把灰堆都砌好了,就拉来可皮车的木柴和牛粪,塞进砌灰堆时事先留下的很大的空间里,点燃后,灰堆就日日夜夜地烧起来了,直到把土块也燃着了,烧得红兮兮的,成了红灰。由于烧红灰用得时间长,为了赶节气春种,等不得灰堆完全冷却就得往地里各处转红灰。拉红灰的人就得先把灰堆往开里拆,拆开了再撒开,叫往冷里晾;晾冷了才能拉。这样,干活的人就不得不忍着烫,在灰堆边,甚至踩到灰堆里的某个高处一锨一锨地往开里撒灰。你说,能好受吗,有烫坏了脚的,有溅伤了腿的。还有扑瞎了眼睛的呢。
当然,这些活一般都是派给“四类分子”或“牛鬼蛇神”去干的。
但,多响不是“四类分子”,也不是“牛鬼蛇神”。多响是个外来户。
多响一家是从河南讨荒过来的。据说,他们一家四口——多响和他的婆姨丁英,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孩子,各自背着一捆破铺盖卷子、一口小锅和几个碗盏,走到这个叫梁台的村子里,就再不想朝前走了。他们一路上忍饥挨饿,倍受白眼,可是,到了梁台村的这个地方,竟然能要上整块的黑面馍馍吃!这就使他们已麻木了的神经突然就像一根紧弦,嘭地响了一声就松动下来了。或者像是大片的日晒焦泥的卷巴上,跌了几滴雨珠而顿显些许的湿润。继而,一个叫梁神机的人能收留他们一家,并管吃管住了好几天,便使全家人的心里就有了停止不前的决定。多响和梁神机在吃过饭后几天没日没夜地喧谈中,做成了儿女亲家,也就是把多响的那个姑娘和梁神机的儿子定下了娃娃亲。这个多响,给娃们起得名字还挺日鬼的,男的叫狗子,女的叫丫丫。狗子八岁、丫丫六岁。梁神机的儿子叫梁六一,和狗子同岁。
当然,尽管多响说话起有些呜啦,人也显得老实巴交的,但,并不是那种不知足性的人,并且丁英比他更明知。两人经过半晚夕的咯叨后,决定在村子的前山坡里挖个窑洞搬出去住。这个,当然还得仰仗亲家梁神机了——在村子的地盘上打窑洞得给队长说嘛,不然谁就那么随便!
梁神机执意不让他们一家搬上走,说是就住在他家,方便着呢,他就和儿子两个人,怪急慌的,人多了反而红火些。亲家,住得好好的,走啥呢?但在多响和丁英再三以“亲戚要要好,钱物上不了搅”的解说下,梁神机才答应了让他们搬上走。
那时,梁神机可是村子里有名堂的人物,既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兽医,家里还养着一头关中叫驴。你说,谁家的牲口不生个病,谁家的牲口不配个种。所以他的日子还是过得活泛着呢。既然留不住,那就得帮忙了。梁神机就屁巅巅地,径直跑到了队长家,把多响一家的来龙去脉说明白。
队长一听,说,行呢,你神机爸说了,咋不行!队长叫梁勇,虽然岁数和梁神机差不多,都是个三十开外,但,他的辈份比梁神机小一辈。
队长狠吸着梁神机递上的双兔烟,及至烧到指头了,才猛地扔到了地上,思谋着说,要不,连窑洞也不打了,就搬到饲养院旁边的那个窑洞里住去,现成的嘛。
那个窑洞原先是队里用来盛饲料的。
队长说,你也知道,神机爸,为了方便给牲口添料,去年队上在饲养院里重修了间饲料房,那个窑洞就闲搁下了。队上暂时也没啥用处,就让他们图个方便先住去吧。
那太好了,队长。梁神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说,那,哪天了我让我的关中叫驴给你好好搭个驹。
队长也不计较,只是带笑地纠正说,咋是给我搭驹呀,这个神机爸,是给我们的驴嘛。
噢,对对对,是驴,是驴,不是你。
梁神机刚要转身走,队长又问,住是住下了,他们以后咋生活呢?总不能还要得吃,或者一直在你家吃吧?再说了,好瞎也是你的亲家了,在这周边要饭去,可是给你丢人呢。
就说的。梁神机眼巴巴地望着梁勇说,队长,你说咋弄呢?不成还得你给找个活路呀!
哦……队长在心里纳谋了好一阵,才转过神来说,要不就把户给落到我们队上?
还没等梁神机回应,就又说着自己的想法,派活时,你比如冬天了把多响给派到北山里背煤去。那个活是最苦的,四类分子又不够,年年派的时候谁都跐弹得不去。多响派上去,队里就少去一个,别人肯定悦意得很。还有……队长说到这,停下原话题,转个弯说,反正事情多的呢,以后现走现说吧。
那就好得很么。这下可给多响一家找下大大的活路了。梁神机连忙又给队长递了根双兔烟,兴奋地说,我这就给他们说去。
不过自留地今年可给不成,现在都开种了,咋给?等明年了,从哪块地的边角处给匀上一亩。
好哦,队长。这就好好的了。
梁神机晃势势地走出老远了,队长又扔过去一句话,神机爸,这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呀!
知道哦,队长!
梁神机嘴上大声回着话,心里却可摸着,谁还不知道你谋得叫我的关中叫驴给你的灰草驴好好搭个驹呢!
打那以后,多响一家也就成了梁台村的一户了。并且,两年后,多响一家已不在饲养院旁的那个窑洞里住了。在梁神机的帮衬下,多响一家叼工摸夫地拓了些土坯,又拼凑了些椽棒子,在村子里搭了三间土房子。
但是,队长给多响派活的时候一直是最苦的,那也是,不然队长也不好给队里社员说么。多响明白。所以队长派啥活都是“熊样,熊样”地就去了。咋说也不能给亲家的牙巴子低下支砖——张不开嘴么。
队长一直没闹清多响说的“熊样”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愿往清楚里问。毕竟他在全村来说也是经过大世面的人,到县上开“三干”会了,到区上开“基干”会了,到省上都去过好几次呢。“熊样”也许就是多响他们河南人的一个口头语吧。再加上多响的口音不清。反正不管咋说,队长给多响派活的时候,尽管他回回都应着“熊样”,但他还是立马就上工干活去了,干得也很利索。队长不计较,随他怎么应去。但别的人就不行,尤其是第一次听他那么说的人。
就像有一次基干民兵训练,县上下来个干部检查工作,站累了,就指示多响去找个板凳来,多响应了一声“熊样”。那个干部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句你他妈的,你才是熊样。多响就又应了一声“熊样”。那干部猛地抽出了腰里别的手枪,说,日他妈,老子一枪毙了你。多响吓得魂飞魄散地掉头就跑。好几天了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他在山里的一个窑洞里躲了几天,听得基干民兵训练结束了,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