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
那母女俩就像一根丝,随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的消失,德昌心中对邱老师的那份嫉妒也被抽走了。
其实,德昌对邱老师最开始时不是嫉妒,而是羡慕。这其中的缘由,倒不是羡慕邱老师肚子里的墨水。邱老师年轻时曾经在村小学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被清退回家种田了。虽然被清退了,转山营子的乡亲们还是延续着以前的称谓,颇有几分恭敬地称呼为邱老师。德昌嘴上不说什么,却在心里认为肚子里要那么多墨水没多大用处,一年四季,春种秋收,靠的是一双手,一身汗,要那么多墨水有什么用?你支着画夹子照着庄稼地描了一幅绿油油的画,你那田地里的秧苗就绿油油的了?
德昌艳羡的是邱老师家的人气。是那份大人叫孩子哭的喧嚣,是那份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热闹。
如果你好性儿推开转山营子大部分人家的柴门,映入你眼帘的不是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家伙,就是拖着鼻涕泡儿背着书包的孩童。村里的青壮劳力十有八九背着行李去了那灯红酒绿却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德昌家也是这种状况。儿子庆志和媳妇远在离家两千多里的一座城市打工,留下他和老婆子还有十岁的孙女小葵在家。平时日子里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每到年节,德昌的眼里就长出了一支钩子,直勾勾地勾着那些大摇大摆走在村路上肩扛手提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儿的家伙们。去年过年庆志两口子就没回来。打来长途电话说起大早到火车站排了好几天也没买到那两张返乡的火车票,从黄牛贩子手里买又舍不得多花那份冤枉钱。电话是老婆子接的,没说上两句就眼泪汪汪捂住了嘴把话筒递到他的手里,他没接。老婆子又把话筒递给了小葵。小葵只说了一句“妈,我想你”,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大年三十晚上,德昌连财神也没心思接春晚也没心思看早早就躺在了炕上,听着爆豆似的鞭炮声心烦意乱。大年初一的饺子他只夹了一个,那是他六十多年来吃得最没滋没味儿的。
邱老师家就不一样了。邱老师的儿子大壮前几年也和村里大多数青壮劳力一样出去打工,说是在城里盖大楼。出去时身上全须全尾的,两年后回来时右腿少了一截儿。即便是这样,也足够令德昌羡慕的了。不管咋样,也是团团合合的一家人。即使是从那扇窗户中飞出来的吵架声拌嘴声,也让他羡慕得眼蓝。
这种艳羡埋在心里,眼睛却成了叛徒,常常不自觉地从里面溜出来。尤其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那几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用眼睛饱含了一遍人家的天伦之乐后,德昌的心里便多了几分酸溜溜的滋味,像打翻了一只醋瓶子。在大柳树下乘凉,和老哥们聊着春种秋收东家长西家短,邱老师倘若加进来,德昌说话的语气就变了,话语里不是夹了枪,就是带了棒。有一次德昌和孙女小葵走在村路上,远远看见邱老师向这边走过来,德昌三步并作两步拐上了一条小道。这条路回家明显要多走一段距离。小葵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不住地问德昌为什么要绕远。德昌没头没脑地训了小葵一顿,把小葵训得一愣一愣的。德昌有时甚至在心里产生过这么一种念头,邱老师他们家出点事才好呢。过后,德昌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恶毒?
这种微妙的感觉持续了一段时间。去年入秋时,邱老师的儿子大壮因为腿脚不利索,不慎跌进了鱼塘,撇下父亲妻女去了。柳枝泛青时听说大壮媳妇又寻了人家。邱老师没反对。如今两口子离婚不过的有的是,何况大壮人已经不在了,你没理由让人家儿媳妇守着。但邱老师提了一个条件,想走可以,把孙女香香给他留下。这个条件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大壮媳妇自然不会应允。僵持了一段时日,大壮媳妇终于回来给香香办了转学手续,领着香香走了。
香香母女俩的离开,把德昌心中对邱老师的妒忌也带走了。
另外一种东西取代了德昌心中原有的东西。自己和儿子媳妇虽说远隔千里,可不管怎样终归还是自己的儿子媳妇,身边还有老婆子和孙女,还是完整的一家人。那家伙如今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绝户棒子一个。虽说还留下香香一个骨血,可已不知随了什么张王李姓,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德昌想起那天大壮媳妇领着香香走时邱老师老泪纵横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来一瓶没舍得喝的白酒揣在了怀里,和老婆子说了一声,去邱老师家看看,便出了家门。孙女小葵闻听忙跟在后面跑了出去。小葵和香香念同一年级,又是同桌,差不多每天放学后都要相互搂着脖子去香香家写完作业再回来。
邱老师家住在村西第二家,西边就是村小学。
和转山营子大部分民居一样,邱老师家也是三间房,东西各一间住人,农村讲究东为大,邱老师自然住在东屋,大壮一家三口住在西屋,中间一屋垒着锅灶做饭。
德昌和小葵走进灶屋,见邱老师坐在锅灶前的一只小板凳上,不宽的锅台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是小半碗米饭,碟子里是半盘腌咸菜。德昌见了心里一阵发酸。有一次老婆子带着孙女小葵去走亲戚,他就是这样把灶台当成了饭桌。老婆子走亲戚去了五天,他把灶台当了五天饭桌。
邱老师从小板凳旁站起身来,咧了一下嘴说,来了老武哥,屋里坐。
找你来喝两盅。德昌冲邱老师一扬手中的酒瓶,随手拎起靠在门后的炕桌进了东屋。
德昌和邱老师盘腿坐在炕上,一东一西坐在炕桌两侧,桌上是德昌从村小卖店买的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熟食。小葵懂事地从灶屋碗柜里拿来了碗筷酒盅,各自放在了两个人面前。
邱老师招呼小葵上炕。小葵摇摇头,坐在地上的椅子上,透过开着的屋门望着西屋的房门。西屋的房门关着,上面挂着门帘。
德昌打开酒瓶,在两只酒盅内倒满酒,来,咱老哥俩喝一盅。
邱老师端着酒盅的双手哆嗦着,酒洒在了桌子上。猛地双手一擎,仰起头一饮而尽。
吃口菜。德昌把几片猪头肉夹到邱老师面前的碗里。
好端端的一家,说散就散了……邱老师用手掌不住擦着眼睛。
德昌在邱老师的手上拍了拍,别想那么多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小葵拿过柜盖上的烟笸箩,两只小手灵巧而又娴熟地卷着纸烟。德昌在家也抽这种纸烟,小葵常给他卷。
小葵卷好了的一支纸烟放在了邱老师的膝盖上,邱爷爷,给你。
邱老师用手拍着小葵脑后的马尾辫,小葵乖,谢谢你。
小葵瞪着一双大眼睛,摇了摇头。然后又卷了一支纸烟递给了德昌。
有烟雾从饭桌上空升起,两个苍老的声音艰难地从烟雾中拧出来,像被什么锈蚀住了,涩涩的。
想开点儿,都一样,我家那两个不也是看不见够不着的。
不一样的,你还有盼头儿,我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昨晚我还梦见大壮和香香,香香向我伸着手,哭着喊爷爷……
要是不嫌弃,以后你就把小葵当作孙女。
谢谢你老武哥……
以后有忙不开的,你就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