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钢琴老师是一位金发碧眼的英国女人。她和一个伊朗人结婚后在伊朗生活了几年,波斯语比我们这些亚美尼亚人说得还要差很多。在孩子们的课开始前,她问道:“我们,不,你们给那个什么什么太太打的电话?你们的邻居。”我说:“西蒙尼扬。”她把手一拍长满雀斑的额头:“噢,西蒙尼扬,她今天打电话了。真是个怪女人。她说,过来给我们钢琴调音,我说我不会调音的。她说话很没有条理。”她扬起细细的金黄色眉毛,耸了耸瘦削的肩膀,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把孩子们叫进了琴房。
就好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我惭愧地坐在会客室里,等着孩子们的课结束。我看着格子布沙发,花色的窗帘,小巧的雕塑,大幅的油画,以及精美的银器和瓷器,心里头同自己较着劲:“关你什么事?你没必要对这件丑事负责。奥尔图什说得对,同这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客气。”我的目光环绕房间四周——打扫这间房里所有的大小雕塑、油画和器皿一定很费时间。
回去的时候,在公共汽车上,我努力向双胞胎解释为什么她们不要老是去找艾米莉:“艾米莉的功课比你们更多而且更难,我猜她奶奶也不喜欢艾米莉经常出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道理,我们应当尊重。”
阿尔西娜吹了口气,额头前的刘海向后飘去:“但是艾米莉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很喜欢她。”
阿尔米娜把笔记本放到公共汽车的座位上,拉起妹妹的手:“她自己每天都说,真想到你们家来玩儿。”
可怜的艾米莉。我想,如果是我,我也会很盼望从那个监狱中解放出来。
阿尔米娜说:“我们去超市不?”
阿尔西娜说:“我们去买彩虹巧克力豆吧?”
我们在超市附近的站下了车。
超市里同往常一样凉爽而芬芳。双胞胎奔向巧克力柜台。我拿起一个购物篮,直接走向卫生用品区,拿起一瓶“心相印”护手霜放进了篮子里。
我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又拿了两盒奥尔图什爱吃的奶司饼干和一瓶给孩子们喝的哈雷牌糖浆。阿尔西娜和阿尔米娜双手抱满了她们找到的巧克力。阿尔米娜说:“你说要我们提醒你……”阿尔西娜说:“从熟食店买馕和牛奶。”我让她们把一半的巧克力放回货架,然后走向超市隔壁的小店,或者用阿巴丹人的话叫“德里”,在那里买了长棍面包和牛奶。
我们到家的时候都快热晕过去了,奥尔图什的车子已经停在了车库里。
阿尔米娜说:“哎呀,爸爸回来了。”阿尔西娜跟着道:“爸爸回来了,哎呀。”从起居室里传来说话声,阿尔米娜把笔记本放到电话桌上:“我们有客人?”我嘱咐她电话桌上不能摆笔记本,阿尔西娜立刻拿起本子,说道:“我们有客人。”
是谁来了呢?爱丽丝这周是下午班,母亲平时都是坐在厨房里,阿尔明也一定在他自己的房间,因为提帕兹电台的声音大得能传到三里之外。阿尔米娜望着我。“也许是你爸爸的朋友。”阿尔西娜说:“绿凯迪拉克不在车库里。”之后手伸到购物袋里拿出一颗巧克力豆。阿尔米娜手抚着下巴,装作理胡子的样子,这是在模仿奥尔图什:“对了,我忘了,来了几个熟人。”阿尔西娜狡黠地一笑。我呵斥道:“注意礼貌!”于是她俩立刻收了声。
“几个熟人”是三个常来我们家的中年男人,他们不是亚美尼亚人。他们通常坐在餐桌边,而不是沙发上。我端茶过来的时候,他们总是要道谢好几次,然后,奥尔图什就在我身后关上了门。之后的一两个小时我只能听到门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阿尔米娜转向她姐姐,模仿着其中一个人。这个人比其他两人都高,说话结结巴巴:“对……不……起。能……把……凯迪……拉克……放到……车……库……里吗?”高个子男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想把他的绿色凯迪拉克放到车库里,因为太阳会让车身的颜色褪色。这件事后来变成了习惯,每次他过来,甚至太阳已经下山了,他还是坚持把凯迪拉克停到车库里,关上车库门。
我很恼火奥尔图什忘了和我说家里有客人,转而训斥孩子们道:“快洗手洗脸,做作业去。”双胞胎跑到她们的房间里,我走进厨房。
有好几次我看到绿色凯迪拉克停在沙罕迪铺子的门口,曝露在阳光下。我把这件事告诉奥尔图什,他只是耸耸肩:“是啊,沙罕迪铺子旁边没有车库。”
我开始摆放刚刚买回来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也不想知道。有一次,在他们走了以后,我问奥尔图什:“他们到这里来不危险吗?”他说:“别担心,我们就是吹吹牛。”我走向起居室。
房间里,并不是双胞胎所说的“爸爸的熟人”,而是艾米勒·西蒙尼扬。我一走进房间,他就站了起来,向我问好并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但是很快又缩了回来。护手霜还在厨房的桌上放着。我们问了好,我问道:“您喝咖啡吗?”
准备咖啡的时候,我把手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打开“心相印”,搓着双手。
我端着咖啡托盘走向起居室,心想:“奥尔图什怎么会请艾米勒到家里来?”奥尔图什正巧说道:“你知道艾米勒是个下棋高手吗?”我终于明白了。我想起我们蜜月里去伊斯法罕和设拉子旅行,一路上奥尔图什花费了很长时间耐心地教我下棋,但是我还是没有学会。
艾米勒·西蒙尼扬端起咖啡杯,望着窗:“这窗帘真好看。”
亚麻窗帘的下摆是我自己亲手绣上的花朵,我很喜欢它们。但是除了母亲说过“你的品味很像我”之外,从没有人赞美过这个窗帘。奥尔图什摆好了棋子,我走出房间。我叫双胞胎把听写作业本拿到厨房来,然后提醒阿尔明把收音机声音调低些。我正愁着晚饭要做些什么,阿尔米娜和阿尔西娜嚷嚷着跑了进来:“我的听写本不见了。”“我的铅笔盒也不见了。”然后一齐跺着脚,“阿尔明干的。”是阿尔明干的,我站起身来。
阿尔明房间的门和平时一样锁着。我没有敲门,而是使劲转了几下门把手,刚刚开口道:“开门,你……”他在房间里叫道:“起居室的柜子。”我对着紧闭的门说道:“你有病啊。”然后走向起居室。
艾米勒抬起头,他敞开的衬衫领口里露出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我打开壁橱门。
艾米勒对奥尔图什说:“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大家都走得挺早的。”奥尔图什盯着棋盘,正用手捋着胡子,“一个演讲。你为什么没来?”
“演讲?”
“派古夫有一个演讲。”
“派古夫?”
“苏联大使。”
“噢!”
我从柜子里拿出听写本和铅笔盒,回到厨房。
正在煮通心粉做晚餐的时候,门铃响了,是艾米莉。她是给奶奶捎口信,说她们等爸爸回家吃晚餐。艾米勒从座位上一下跳了起来:“哎呀,我没注意时间。”就像奶奶第一次来找他女儿时的反应一样。
奥尔图什的脸色就像被谁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双胞胎恳求道:“晚饭就留在我们这里吃吧。”我忘了吃过的苦头,对艾米勒·西蒙尼扬说道:“为什么不留下来吃晚饭?我给您母亲打电话。”奥尔图什又诚恳地邀请了一遍,双胞胎拉我来到电话机旁,阿尔明也靠在了他房间的门框上。
艾米拉·西蒙尼扬不仅没有成功地叫回她的儿子和孙女,而且还答应亲自过来。在这场胜利之后,双胞胎竟然兴奋得蹦起来,而艾米勒和奥尔图什又回去继续下棋了。我看着笑眯眯的艾米莉,心想:“这无辜的孩子。”背对着阿尔明,我看不见他是不是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