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后来对他说,你与未来的丈母还有点缘法,人家看中你说话有主意。要不,也不会放你进去见她闺女。也怪了,你那天吃饭,饿狼似的,把饼子一掰两半,撸起来往嘴里塞,文文雅雅的人家,哪见过你狼吞虎咽,可还偏偏看对眼了?这不是缘法是什么?反倒说你这颗山核桃本质纯朴,皮紧肉紧骨紧,叫什么,可造之材[才]。看来我这媒还能管事。
他当然知道改姓不是那么简单。
别人倒还罢了,他是这一代的长门长子,开锁那年,族里把他的印章都刻出来了。族长三爷爷在祁家祠堂说,石头,你是祁家第12代传人,还郑重其事交给他一块蓝田玉印章。上面有初次见红的三个字:祁石印。说这印已经在家谱上盖过了。
这姓改起来,难。老爹咳嗽了一气。倒是当妈的心疼儿子。嗨,说那么玄?什么印,就是一块石头。我们儿子自己还是一块石头呢!
祁石与青石的土音没区别。在山上,人们就叫他青石,叫惯了,他也把自己当成了青石圪蛋。当妈的一句笑话把事情扯淡了:姓什么有啥要紧?姓什么饿着肚子也一样难受。去吧,树挪死,人挪活。
他找乡政府秘书祁红办手续。那是他同学。
喊着名字,把祁红惺惺地从里屋喊出来了,眼泡肿着,没有醒透,头发披着,一团香味儿。
姑娘们一进这个院,都懒洋洋的。半个身子是公家的,半个身子是自家的,半个身子是商品粮,半个身子是口粮地。起初,他还曾为自己吃过半口商品粮悄悄得意过呢。就是批判洋瓷盆儿那次,班长祁红单独留下他背政治课文,姑娘被霞光烧透了,他盯着他笑了一下。祁红伸手揪他,他天打五雷轰似的一下子搂住了她,她竟然没叫,只是吃惊地张着嘴。事后,他说,她的身子圆溜溜的,像是洋瓷盆上印的女人。
都几年了,怎么祁红脸上还有一丝不自然?
他忙把眼光退下,退到皱巴巴的红连衣裙上,这是村里第一件红裙子。
你这么一穿,倒真成红旗了。红旗飘飘。
她是三爷爷的侄女。从小常得小红旗,同学们就把她的名字反过来念,红旗。
她瞪他一眼:看什么?严肃点儿,你以为这还是学校?这是乡办公室。——你要开证明?和谁?往哪开?
祁红取出一本证明来,斜眼看他。
智村,智飘萍。还迁移户口。你怎么不问我的姓名?
是该问问,我给忘了。只记得你姓赖,说吧,叫什么——?
我就怕你忘掉。我改好了,不性赖了,姓智,智祁石。其实,我给你说,那天我不是有意发赖……
拉长了的眼皮,就像那证明册子似的合上了。
祁石,你怎么改姓了?改姓是大事,宪法都明确规定,姓什么是公民的权利,你随便就把权利丢掉?户口是咱中国的制度,老同学,什么都能变,制度不能变,户口少一笔多一笔都不行,更别说改。我不会让你犯大错误。
开不了证明,婚事不完了?
婶儿没把事情看那么严重。
她把一团笑咂在嘴角:那个秘书,怕你犯政治错误?你怕不?你要不怕,就不管她了。证明,不就是一张纸?又不能吃不能喝。
婚事定了。
婚礼这天,他提前下了山。
里外三新的衣服,都是未来丈母娘给量身买的,深蓝毛毕叽中山装,笔挺笔挺,白衬衫硌脖颈,这样卡着,倒符合他爱梗脖子的习惯。脚上是白袜子黑皮鞋。临下山,他怕鞋袜落土,让妈缝了两只鞋盖。
婶儿打量他一遍。让他把领扣子衬衫袖扣子,分别扣好。再往下看,笑了:你的皮鞋怎么戴了帽?你以为去耕地呢?
只有耕地的把式往鞋上系帆布鞋盖。
祁石起先觉得丈母娘说话亲亲近近的。可是她急扭身走开了,脸面闪出一道红晕。为这句话尴尬?
丈母娘今儿穿上蓝旗袍,快走慢走,都那么舒展,身子的好处恰到。衣服的好处也恰到。村里人竟也拿看新媳妇的眼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她女儿飘萍该是怎么个扮相?
大玻璃门终于拉开。新娘子一身白纱,春三月的梨树枝头长出了公主,还是长出了飘萍?真是怪了,“资产阶级小姐”穿上白纱怎么不丧气,反倒贵气?
两只手粗粗拉拉,挨着那雪绸一定划得哧哧响。他有点胆怯了,搓着手。
傻小子,你还等什么?
婶儿的话像绒球掏耳朵,醮了笑声。
他依吩咐走过去,像端玻璃器皿,把飘萍端起来,他不敢用劲搂在怀里,就这样端出家门。
定婚那天,他喜出望外地表态,娶了飘萍,让我扛北山也悦意。婶儿没让他扛山,只要将新娘子抱出抱进,别让新娘子的脚尖沾地。是的,新娘子沾地,会带了穷土。他听说过。
一出屋子,耍新人的围来,要脱鞋脱袜。有人攥着长针,专扎他胳膊,他左躲右闪,防不胜防,这时,梗着的脖颈绵了一下,飘萍的手搂过来,他们之间的生疏矩离没了,她猫儿似的团团着,贴近他。
她们家居然一点不怕惹眼,婚礼放开手办,竟然还有人下雪似的撒彩色纸片。他与新娘子踩着彩纸片,走向婚车。他在地上踩着,她在空中踩着,那只鞋跟像大姆指,高高翘着。
照像机伸来,就像村里人怪兮兮的眼光闪来闪去。
被端在空中的飘萍怕有个闪失,伸手扳住祁石的脖颈,这一胳膊搭上去,竟搭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
强壮的骨骼,坚实的肩头,很宽。
她觉得自己从那辆童车里一下子跳出来了,这才是终身要坐的车。
那辆桔红色的童车,为适应乡下土路,做得大而结实。飘萍从记事起,就坐在里边,一坐就是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