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0年第07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天近黄昏,酒馆里已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七八只大酒缸边都坐了酒客,红漆缸盖上摆放着煮毛豆角、烂蚕豆、炸蚂蚱(蝗虫)之类的酒肴儿。酒客们据缸而饮,喝着聊着,什么里巷故事、市井传闻、杨小楼的猴戏、净街王的评书、哪个宅门里闹鬼、谁谁的姨太太跟人跑了等等。借着点酒劲儿,云山雾海地这么一侃,说的,听的,再插上两句,在当年,这就是个乐子。老北京人嘛,讲究个闲情逸致。这种酒馆叫大酒缸。
这是民国廿六年(1937)七月初,七七事变后一天的事。
酒馆里有划拳的,也有喝闷酒的,但穷聊的居多。中间那一桌(缸)聊的声音大,且有点儿怒目冲冠式:
日本鬼子这是要大干啦!又是飞机扫射,又是坦克车攻城,死了多少人哪!
现在可说是哪,二十九军怎么茬儿?跟他干哪,大刀片儿嘁嚓咔嚓……
这一阵子日本鬼子常在城外闹腾,先是在丰台芦沟桥一带打靶演习,现在玩了真的,一千多鬼子围了宛平城,一天一夜炮声没断,今天中午永定门关厢,一架日本飞机又打死打伤了许多菜农和关厢的居民。飞机飞走之后,又开来了坦克车,又是一阵机枪扫射,这就是今天晌午发生的事。自然成为茶馆酒肆的热门话题。
卓五爷来了。卓五爷熟人多,许多酒客站起来招呼:哟,五爷,您可老没来了!五爷你这边坐!卓五爷连连拱手陪笑:张爷、李爷、苟掌柜、牛老板……一阵寒喧。
这酒馆地点好,街南住着很多梨园行人,街北是琉璃厂的古玩商、书贩,泡大酒缸的人不少。而卓五爷是著名的琴票(拉胡琴的票友),又是诗书名流和古玩收藏家,在这里遇见些熟人,自是很自然的事。酒馆丁掌柜是个瘦老头儿,山西人,却说得一口地道的京白,他也和卓五爷说道:您可真是老没来啦!卓五爷说:天热,就懒得出来了。又郑重地问:李洪爷还来吗?掌柜的立即明白了,卓五爷是来会红净名角李洪声的,忙说:来。洪爷这几天没戏,待会儿准到。说着,亲自陪五爷找了座位,伙计便问要点什么?卓五爷说:先来二两酒,菜呢,刚在门口要了蛤蜊和炸铁雀(麻雀),你再来碟香椿豆儿吧,等洪爷来了再说。原来大酒缸不仅穷聊瞎侃特有意思,而店门外也有一景:白天总得有几份儿卖各种酒肴儿的车子,到了傍晚,馄饨、锅贴、豆腐脑、葱爆羊肉全上来了。香味儿顺风飘老远,闻两鼻子馋涎欲滴。酒肴儿也各具特色。除了爆羊肉,价格都很便宜。一碟煮田螺或炸小虾,也不过三大枚(铜元),大约相当于现时的两三毛钱。这附近又有开明、中和、庆乐等戏园子,和八大胡同的妓院,全够上了。
到了夜晚,大酒缸门前一片灯火,能熬到深夜十一二点,直到戏园子散戏,侍候完最后一拨儿听戏的和唱戏的吃完夜宵才能散。当下伙计答应着,将要走,五爷又把他叫住,问:还是醉猫背的酒吗?伙计说:没错,您哪。旁边一位客人也问道:醉猫今儿怎么还没到?伙计说:可是呢,早就该回来啦。那位说:城外净是日本鬼子,永定门今儿晌午可就打死了几十口子!别再出什么事吧。伙计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
醉猫原是打更的更夫,那时候北平城里讲究喝南路烧酒,就是黄村、大兴、长辛店一带烧锅(酒厂)产的酒。可是各个烧锅烧的酒品质不一且不稳定,醉猫不仅嗜酒如命,也能品尝酒的优劣,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大酒缸便雇用他去背酒。有一天他起五更出城去黄村背酒,天亮时到了烧锅,进门先品尝,这天的酒真好,头捞儿的二锅头,浓香诱人,咂一口味儿醇厚,再咂么咂么还挺有后劲。他十分欣喜,难得遇上这么好的酒。他真不愧是个酒鬼,尝了一碗又一碗。烧锅有规矩,背酒的人尝酒,可以任意喝,不算钱,喝多少都行。醉猫怕醉到半道上,赶紧灌了两篓酒,给了钱背酒上路,走出了没十里地,胃里烧起来了,口渴难挨,见道旁田地里有一农民老汉锄地,地边上放着一个水罐子,他忙走到地头上,放下酒篓,向老汉讨口水喝,老汉哪能不叫他喝,他端起水罐咕嘟咕嘟就是好几大口,一罐子水就喝下四分之一去。还不解渴,端起来又是一大气儿,胃里仍然烧得厉害,便又喝,连喝几次,把老汉的一罐子水全喝光了,心里这才好受些。他放下水罐,身子一歪就在地边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睁眼一看,天已傍黑了。老汉抽着烟袋坐在一旁守着他。酒篓还在旁边放着。他明白过来了,是老汉的一罐子凉水救了他一命。他爬起来给老汉磕了个头,还坚持着给老汉罐了一罐子酒。这故事流传开来,都知道他背的酒好,竟有特意来品尝醉猫背来的酒的。故顾客对醉猫的迟归,都十分关心。
这时候,一位喝酒的人说:醉猫的品酒也算得上是个绝活。这要搁在外国,得是个品酒师啦。
有一位酒客说:嘿,我还见过一位卖酒的绝活儿,四牌楼底下有家南酒店……
一位插话说:南酒店是卖花雕黄酒的。
没错儿。那店里垛着一层层的黄酒坛子,全是南方来的。这花雕讲究是年代越陈越好。这酒虽是一拨儿运来的,可也不一定都是一个时期窖的酒,那店里一个老头儿会听声儿,两手抱起酒坛子‘咣当’,响声当当儿的,再掂掂坛子原酒只剩下半坛子了,必是陈年好酒。这还不算绝,去年几坛子酒坏了,不能再卖,那老头便把厨房捅火的大通条烧红,往坛子里一插,刺啦一声,再泥封好,几坛子酒如法炮制,到年关时一开坛,嘿,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
全变成醋啦,这香,装瓶往各大宅门送,大受欢迎。
一位感慨地说:咱们北京城,什么能人都有。
卓五爷却知道这故事,笑笑说:这醋我尝着了,确实香,香得那么醇厚,没地方买去。
那位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
这时邻桌(缸)的一位说:我也见过一位能人,不过这小子不大地道。
好几位都停下酒碗,扭着头听下文。
那位接着聊:有家花儿店,甭说地方啦,花店旁边是家照相馆。
一位插话说:噢——护国寺……
那位忙说:不是,咱们不提地方。照相馆的内掌柜的三十多岁,长得漂亮,大眼睛,瓜子脸,凸着两只大奶子,白白净净的,真是人见人爱。有个绰号叫花蝴蝶。大约着是他男人不行。每天傍晚她都在门口卖呆儿,街口热闹哇,人来人往的。花店里有个伙计也三十多了,惦记上这女人了,可是这小子其貌不扬,他就想点子。可巧,这天送花盆的车子上有几把夜壶,这小子来了主意,跟那送花盆的说:这个夜壶太小,你叫窑上给烧个嘴大的长着点来一个。送花盆的说:这个还小?那小子说:不信是不是,告诉你说,能挺着这夜壶在屋里转三圈儿!卖花盆的见旁边站着个女人,忙说:行了,行了,下回给你带一个来。
他们说着那夜壶,那女人果然注意上他了,眼睛就上上下下的一个劲儿瞟他。嘿,没三天就勾搭上了。这小子床上还真有功夫,把那女人给弄晕了,您猜怎么着,竟然跟着他跑了,跑到乡下去了。
几位都听愣了,说:放着北京城不待,到乡下去,她能过得惯吗?
那位说:就说是呢,我估摸着,那女人拐走了俩钱,没准儿在城里闷儿着哪,可也有人说在丰台看见她了。
丰台那片儿正闹腾哪,她可去了个好地方。
忽然,西边酒座上高声地划起拳来:
哥俩好呀!
七个巧呀。
全来到——
喝酒,喝酒。
卓五爷吃着煮蛤蜊炸铁雀,慢慢地呷口酒等着李洪声。就听到不远桌上有人说:北京人爱甩大爷脾气,这不新鲜,可是您听说过要饭的也甩大爷脾气的吗?新鲜吧?
都要了饭了,还甩大爷脾气?一位说。
那位接着说道:有位四爷……
姓什么?
甭问姓什么。这位四爷,吃喝嫖赌抽,把家当折腾光了,沿街要饭。要饭都是在人家门口喊,心好的老爷太太给点儿吃吧,或是打竹板唱段儿太平歌词。这位四爷不来这个,他背古文诗词,往人家门口一站,拍打门环,高声朗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听的人咂咂嘴儿:我听说过,这位要饭的好像姓……
那位忙拦住他说:别说,别说,这位虽是个败家子儿,可是哪个宅门的人都挺仁义。有一天他在我们院门口要饭,刚念了首诗,正赶上我们院里一家蒸的一锅菜团子下屉,院子浅,他一喊,院里就听见了,女主人对她的孩子说:四爷又来了,先给他一个去吧。
小姑娘两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小米面菜团子到门口,这位要饭的爷接过来问:什么馅儿的?小姑娘说:老倭瓜馅儿,您猜怎么着,啪唧,他把菜团子拽到地上了。
听的一位说:嘿,这小子欠揍。
卓五爷全听见了,臊得满脸发烧,早就把头低下去了。幸而隔着两个酒缸,那桌上的人没瞧见他。他正尴尬着,就听见门口伙计说:洪爷您来了,卓五爷正候着您呢。
卓五爷抬头望去,果然是李洪声走进来了,忙走出座位,拱手迎接。
李洪声说:五爷,您可有日子没到这儿来啦。
卓五爷说:也是想来,老是有事儿,天又热。
伙计说:西边桌上腾出地方来了,您二位西边坐去吧。
卓五爷正中下怀,便陪着李洪声到西边一酒缸旁边坐下。伙计把五爷的酒肴挪过来,站在一边听吩咐。
卓五爷说:先给洪爷来二两,等醉猫来了再喝新的。
洪爷便问伙计:怎么,醉猫还没回来?
伙计无奈地点点头。卓五爷又说:菜呢,一个葱爆羊肉,多加葱。他看看洪爷。
洪爷笑了。说:您还记着我这葱爆羊肉。
五爷又对伙计说:你捡洪爷爱吃的酒肴,店里的、门口外边的全端上来吧,最后是你们的整炖黄花鱼。
伙计也笑了:五爷,您全门儿清。
卓五爷便礼让洪爷说:您宽宽裳。
李洪声便脱了大褂挂在墙上。卓五爷这才脱去自已的大褂,也挂在墙上。
伙计端来了酥鱼、醉蟹、虾米豆还有从门口叫来的羊蹄筋、葱爆羊肉。虽都是小碟儿,也摆了一片。并对洪爷说:馄饨侯说,给您兑上口蘑汤了,问您回头上几碗?
卓五爷便笑着说:瞧瞧,卖馄饨的都特意给您加料儿。
洪爷说:嗨,他有个孩子,我给荐到尚(小云)老板的科班里去了。其实他这点儿蘑菇汤我也不白喝他的,时常零钱就不让他找了。遂又对伙计说:我们回头一人一碗就行了,五爷喜欢喝你们的(面)片儿汤。
伙计走了。李洪声便问: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卓五爷说:求您帮忙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