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他问她这几天感觉怎样?那张脸比起初来就诊时,明显地苍白多了,整个人看上去,便多了一些病态的娇媚。看着她摇摇头,他并没有马上开药,而是说了看她跳舞的事。她说,让您见笑了。他盯着她:看你跳舞不像是在跳舞呢。她说像什么?他没有回答。窗外的雨忽儿又下起来,雨点打在街对面的一间铁皮屋顶上,像一些节奏激越的鼓点,敲着人的心,仿佛就回到了某个遥远记忆中的舞台。他说,我现在有点明白你了。女人脸上的笑既复杂又凄艾。他又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似的。她说,可能吧。
两人相对又坐了一会儿,他摊开病历本说,还开那几种药?一想到终究抵不过癌细胞的恶变,他握笔的手就停住了,说,真是遗憾,你来得太晚了!如果当初一发现就来我这里,我想,凭我这些年的行医经验,也许会有希望的,可惜!她望着他:谢谢你——这就是命吧,其实能活到今天,我已经很知足了。看他一直盯着她,眼神里有着复杂的含意,她就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望着窗外说,今天这雨有点特别。他也朝窗外看看说,是很特别。她说,人跟人不一样的,我这样的人,只有在跳舞的时候才是真正活着的时候,无论吃饭,休息,都是为着那一个目的,就是身体不跳的时候,心也在跳,除此之外,就都是死的,或者,准确地说,是生不如死。他心想:一个女人走到今天这样的极端,一定是有一些特殊的经历。但是素昧平生,他只好沉默着,心里却是丝丝的怜惜,仿佛早已与她朝夕相处了一生一世。
末了仍像过去那样,他开了几样药,她拿上就走了。然而这一回,跟过去不同了,他和她的心里,似乎都多了些什么。世界还是老样子,两人心里多出的那一点,渐渐就在各自的心里有了一点温暖的分量。
那天,看着她从他的诊所走出去,他竟禁不住追出来,叫住了她。她回头,说,还有事吗?他就站住了,一时间又不知说些什么,想了想才说,有什么不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她点点头,走了。
他看着她慢慢地走在街上,消失在人流中……
这一天,又是这梅女子来开药的日子,他一大早就等在那里,在接待其他病人时,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眼睛总往门口溜过去,盼着一个身影的出现。明白自己在等她时,他便很辛酸,悲悯着自己白白度过了这么几十年,末了爱上的竟是这么一个水中月,镜中花,剩了没几天光景的女人。也许正因为这女人的来日无多,才让他感到如此的动心与怜惜。
女人终于来了,她同那股栀子花味一起走进门来,他不由长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颗心。但紧接着,那心就又悬了起来——女人更显憔悴了。她说,她不太能吃下饭去了。他心里明白,那是癌肿向消化道转移了。不能吃也别太勉强,从今天开始,就输液吧。他说。她听话地点头说,反正都交给你了。
他给她扎上针后,并没有离开,就那么坐在她身旁,很平静地看她。她有点不安地说,我不太耽搁你吧?他摇头说,不。她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很忙的。他叹气说忙有什么用?她问他,怎么没有用?挣钱养家呀!他说,我还没有成家。她哦了一声,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说,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的。他说,还是比拖家带口要容易些。
一会儿,又有病人了,她看出他不放心她便笑笑说,没什么,我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早习惯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处理完病人又回来,坐在她旁边,看了看她打点滴的那只手,问疼不疼?因为离得很近,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她像个小女孩一样边摇头边嗅了嗅鼻子,他的脸就潮红了,像个初恋的毛头小伙子。然后,他的身子坐开了些。咳了一下,忽儿带了点探究地问,你一直都呆在这个城市里吗?她说,基本是。他看着她:说不定,过去真就遇到过呢!她说,也许。他顿了一下,又说,可以知道你结婚了吗?她点点头。他又问有孩子吗?她说有一个儿子。他说,你先生怎么总不见他陪你来呢?她说:去世了。他哦了一下,说对不起。她说:没什么,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便没有再问下去。
两人虽然都坐着,谁都没有动,她感觉自己已经被他拥在怀里了,那种温暖与柔情,是心的感受。她的心颤着,脸上却有一点玩笑的意思,说,我要是早点来你这儿就好了。他叹息着在她耳边说,也许我一直在等你呢。
我现在来也不晚呀!
他眼里就含了泪,说,你要早些来,我就是拼着命,也要把你治好,太遗憾了!
女人摇摇头,那心,不光是感动,竟就是抽痛了,为自己,也为他。
她说,她年轻时曾经是这个城市舞台上的名角。他就说,怪不得,我总看你有点熟悉的。她说,可记得文革时期这地方发生的那起殉情案?他摇摇头。过去在这座城市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层层的岁月,遮了一道又一道,要想揭开其中一件,是需要花费一点时间的。
她说,很轰动的那个,一个女演员为支左军代表自杀殉情未遂的事。
朱安的记忆就揿起了一个角,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女的就是我。她说,那年我16岁,按现在时尚的话说,一不小心就成了角。其实那时的我除了唱歌跳舞之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子。
他说,那件事是轰动过一阵子,不过文革之后,好像就没了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