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这个偏僻的小镇,没有设置县衙。但永乐因地形之故,盛产茶叶,又因出产的茶叶深得历朝皇帝喜爱,被选为贡茶。所以永乐最大的官是茶官,专司管理茶务,从七品。茶官身边又设置茶监,说得好听些那是授命于茶官,专门监督茶叶采办、产量、制作、贩卖的官职。
可实际上,这茶监就是茶官的跑腿,地位比家犬稍微高些,专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哪家茶叶遇重祸了?找茶监解决去!哪家茶叶失收了?找茶监扣钱抵茶去!总之谁担了这差事,谁招人嫌,永乐毕竟这蛋壳大小的地方,茶农就占了总人口的80%以上!
人嘛,倒霉起来是不分时间、地点和老天耍的。
连年丰收的永乐竟遭了虫祸,茶叶被不知名的青虫给毁了大半!茶监更像是约定好的,不是病了就是崴了脚行动不便,托词层出不穷之下,所有差事落到了新来乍到的茶监身上。
“连年丰收的茶田居然给毁了,一定是新来的茶监运数不好连累大家!”
“切,这新茶监本来也算是个正经官儿,官拜六品,就是运气不好才会被贬官!”
“咦?黄大叔您好像知道什么?难道您的远房表弟又在书信里……”
西门恶走在大街上,背着一个竹篓,竹篓内是镰刀、剪子,似乎还有一些奇怪的竹桶。他身正影不歪,耳听八方,脸皮红红。
不过西门恶身后一直亦步亦趋着几个镇民,其中一位正是背很驼,但鼻子翘翘的黄大叔:“我那远房表弟呀就爱拿我当耳朵,有什么心事都与我说,还有那些琐碎的官场事……啊!”黄大叔故意把“官场”两个字说得很重,西门恶抿抿薄唇,两步并作一步地走,但就是甩不开身后几个大喇叭。
“少爷!”
远远地,听见了欢喜的少女叫唤。
跟在西门恶身后的众人顿时精神抖擞,心花怒放地把脸转向右边,看着那名挽了裤脚,露出细白小腿,在溪边洗刷衣物的少女。倒是西门恶闻其声,脸色一变,小跑离开。
“少爷?少爷!您等等我呀……”
此女正是西门拾贰。
眼看西门恶一脸被恶狗追的表情疾走,她连忙跟上。于是,奇妙的一幕出现了。昂长七尺的西门恶没跑多远,就被身形娇小的西门拾贰追上。
“少爷!您怎么背着这么多东西?”
“少爷!您今天早饭还没吃呢!”
“少爷!您是在喘气吗?”
“少爷!您流了不少汗呀……”
同样在以小跑步的方式前行,西门恶早就气喘连连,紫唇颤颤,但西门拾贰却轻松得仿佛在散步,一连丢出数个问题,还特地绕到西门恶面前,一边以后退的方式前进,一边把玩着胸前的粗辫子。
“少爷,其实您背着那堆东西走不动了吧?我帮您?”
“滚!”
“少爷,您不用客气,都给拾贰吧!”
“滚!”
“少爷,您真的不用客气,拾贰虽然看起来娇小,但力气很大。”
“滚!”
“少爷,您真的真的不用客气,拾贰力气比你大得多了!”
“滚!”
西门恶怒容上面,一张俊脸红得仿佛要生烟。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区区一个竹篓、一把镰刀、一把破铁剪子……他、他即使今晚会腰酸背疼,还没沦落到要一个姑娘家替他分担的落魄!越想越气恼,他深呼吸,加快脚步,绕过西门拾贰——
“等等!少爷您……”
“滚……嗷!”
猛地撞树,西门恶痛跌在地,连忙捂住迅速肿了一块的额头。
娘啊喂,疼死爹了!
“少爷,您没事吧?是不是很疼呀?”
“谁、谁疼了!滚!”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疼死爹了也不会在一个姑娘家面前示弱!一恼之下,西门恶打开要扶他的小手,猛地站起来——
“嗷!”
砰的一声,西门恶再次撞树。这次,他华丽丽地以大字姿势摊倒下来。
“少爷!”西门拾贰一惊,连忙向他伸手。
西门恶痛得无力,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都见鬼去了,认命地伸手借力,没想到西门拾贰却突然缩手,害他一下子跌摊回去,痛上加痛。
一阵死寂过后,西门拾贰的声音呐呐地响起:“哎呀,少爷,您没事吧……”
“滚!”
西门恶一声怒吼,震惊林间飞鸟。可是,眼前唯一的听众却突然脸色一凛,转身望向某一点。西门恶顿时自尊受伤,粗鲁地叫了西门拾贰两句,可是西门拾贰一动不动。西门恶懊恼地站起,也不招呼一声,一瘸一拐地独自往茶园走去。
陆大妈早就等在茶园。
西门恶见陆大妈一脸彪悍,心想陆大妈昨夜已将茶园灾害巨细无遗地交代过,有什么要说的早已交代数遍,这会儿粗粗招呼过就前去确认灾情。其实,一介酸秀才,哪里懂什么种茶之道?不过西门恶此人最大技能就是啃书。自从被贬官永乐镇以来,他已经把历年茶官的藏书都啃遍了。
其实,蝗虫灾害自古常见,书中更记载蝗虫群飞,仿如黑夜骤临,蝗虫飞过,寸草不生。
永乐镇的虫祸来得有点古怪。聚集到茶园的蝗虫数量确实吓人,但仔细一看,这些黑压压的虫影却并不急着吞咬植株,只是安静地伏趴在植株上。再走近,西门恶发现植株竟没有遭到损毁。
西门恶实在讨厌再看着这种有触须的无脊椎生物,既然茶园并没有遭到破坏,随便找人来把蝗虫撵走就是,可一转身,就被无声出现在身后的陆大妈给吓了一跳:“哟,我的官老爷,民妇还等着你把这该死的虫赶走呢!你该不是连这种小虫都应付不了吧?”
西门恶脸皮薄,被陆大妈这一激,顶天立地地赶虫去了。
可这一赶呗,原本乖乖匍匐在植株上的蝗虫竞对着西门恶群起攻之。黑压压的一群就这样迎面扑来,西门恶大惊,想退后却被陆大妈在后面狠狠推了一把。
数不清的有触须无脊椎虫儿同时扑上西门恶的俊脸,竞专攻西门恶口鼻!娘喂!这蝗虫不都是植食性的吗?怎么对他又咬又啃?!西门恶浑身被蝗虫咬得又酸又痛,顿时一声惨喝,手往身后竹篓摸去,慌乱间摸出了镰刀,正要往那恶心的有触须无脊椎虫儿挥去,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慌张地响起。
西门恶认得这是西门拾贰的声音。
但西门拾贰所说的话短促又古怪,西门恶竟没听清楚她喊的是什么,下一秒,那些正对他的脸往死里咬的蝗虫竞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僵直,不再动弹。不过西门恶也好不到哪里,一身狼狈,发髻松散不说,鼻孔里、耳洞里甚至嘴巴里都被钻进了一两只恶心的无脊椎生物,“噼啪”一声摔了下去,直接昏迷。
“少爷!”西门拾贰急忙去扶,树上忽然一串甜美而哀婉的鸟鸣,西门拾贰怒目一瞪,却只见一只凤头百灵窜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