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3年第02期
栏目:中短篇小说选萃
1976年清明节,独自来到济南英雄山革命烈士公墓,为在1948年济南战役中牺牲的伯伯扫墓。这是第一次独自前来,也是第一次佩戴着“山东大学”红牌校徽前来,心境、心情像济南的仲春天气,温暖而又阳光,跫音似小鸟轻啼,欢快而又舒畅,毕竟是跨越“农业人口”界河的年青教师,梦圆了农村孩子的多年夙愿。同时也感叹岁月的流逝,不经意间伯伯已牺牲28个年头了。
是英灵感动上苍,还是上苍特意为先烈凭吊,如油般的春雨下了一夜,为整座山林披上新装,生机盎然,煦煦和风,春意盈怀。朱自清笔下的春天,一路从南方走来,歇脚在黄河两岸,引来蜂蝶翩翩,游人围观。置身于雨后的山峦,阳光如瀑、梨花似雪,山林滴翠、溪流潺潺,步步天然氧吧,层层游人如织。沐浴后的英雄山更显得英姿勃发,蔚为壮观。“革命烈士纪念塔”仿若一支鎏金的长虹,擎起碧空如洗的蓝天。遥望“齐烟九点”,目送山岚炊烟,深深吸上几口,胸中诗意顿添:春雨沐青松,松柏掩英灵,灵透九点烟,烟笼万重山。
英雄山坐落在济南市南郊,千佛山西麓,原名赤霞山,因毛泽东1952年10月悼念黄祖炎烈士而得名。毛泽东说:“青山有幸埋忠骨。有这么多人民英雄长眠在此,乃此山之幸也!”随着济南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南扩,“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济南正紧跟时代的节奏,不断膨胀着,延伸着,增高着,秀丽中更添壮观,人文中更增时尚,英雄山早已是市区了。为纪念在济南战役中牺牲的近1600名将士,山上建有革命烈士陵园。北部山顶为毛泽东亲笔题字的“革命烈士纪念塔”,中部为烈士事迹陈列室,南部是烈士墓地,其中包括中共一大代表王尽美的陵墓。此外,陵园也是济南市最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年四季前来参观和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人群络绎不绝,清明前后更是人山人海,花海如潮。山上山下漫山遍野的花圈层层叠叠,阡陌纵横,如五颜六色的花环,若星光灿烂的银汉,扫墓的队伍几路涌来,排成十几里长阵,叹为观止,佩戴红领巾的学生最为抢眼。
伯伯的墓地位于墓群的东北角,墓冢不大,墓碑不高,属于平凡的一座。读初一时曾跟父亲来过,那时年少不更事,只把它作为一种形式和义务,更多的是好奇。仅存的点滴记忆已被岁月漂洗冲淡,唯有高耸的纪念塔和翠绿的山林依稀当年,耸立在年少的记忆。1974年初,山东大学从曲阜迁回济南,我也随之到济南继续完成学业。学校离英雄山半个小时公交车程,每年总是根据安排到英雄山为先烈扫墓,每次前来,也从不忘记为伯伯扫墓。伯伯牺牲时只有26岁,膝下无子嗣,我是他的继子。虽然从未谋面,血缘、孝敬和义务像一副沉甸甸的担子,英雄山一样地横亘在农村青年心中。
一年不见,伯伯的墓似乎斑驳苍老许多,看上去像一个盘膝而坐披着蓑衣的老者,蓑衣中抽出密密麻麻的油嫩,在如瀑的朝阳中显得分外葱茏,散发着生命的芬芳,慰藉着先烈的英灵。墓碑经过夜雨的抚慰,整洁平滑,略带雨痕,令人伤感。周围的松柏长高了,由过去的各自为政到现在的携手相牵,使伯伯的冬夜添了衣衫,长梦不再寒冷孤单。弯下身来,添上几把鲜土,以防伯伯的房屋漏雨,尽一分孝心,慰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本想磕几个头,周围人影攒动,又处在“文革”后期,恐有不便和被人耻笑,只好恭恭敬敬地鞠了几个躬。此时此刻,肃穆与幽静使一颗躁动的心静了下来,抚摸着碑文和记忆,丝丝牵挂缠绕在心,直到屁股感到凉不可耐时方才起身。
就在转身的瞬间,一位年轻的姑娘进入视野,她正向一块墓碑默默鞠躬,墓和墓碑较高,想必身份有些显赫。侧面看去,白褂蓝裤,高挑身材,一头秀发,翠绿和肃穆中显得朴实无华。当她转身走来时,盈盈目光在阳光里闪烁,一条手绢似一片云朵生于眉间。凝神一看,明眉大眼,高挑鼻梁,粉红色面颊,是一位年轻漂亮女子。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看来她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目的,甚至相同的经历,心里平添一分怜惜。看她漫步走来,赶紧扭转身子,朝山下走去,以免让她产生错觉或者怀疑。
每次扫墓都是跟随大队人马从北边大路上山,然后抄小路从东面下山,下山时多走一段山路,但可以避开散乱的成群、嘈杂的车辆和飞扬的尘土,也可以在曲折的林荫道上欣赏春花的灿烂。那一树树大雪倾枝般的倾泻和一岭岭波涌浪翻般的怒放让人沉醉迷恋,身陷花海芳丛而不能自拔。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对于一个山里走出的青年来讲,有着独特的诱惑和情感;对于一个童心未眠的年轻老师而言,依然充满天真和梦幻。常言道,登山则情满于山。从小喜欢爬山,喜欢春游,喜欢无拘无束的野外课堂:满山的蜂蝶野花和欢快的飞虫小鸟摇动着童心童趣,山溪中的小鱼、蝌蚪、青蛙游动着年少的憧憬梦幻,山蚂蚱、山木耳、山韭菜、野兔等山珍野味呈现着山里人早起晚归的顾盼和父亲酒杯中的喜悦,山果山葡萄留下了酸酸甜甜的记忆,砍柴声伐木声收获着沉甸甸的欢欣与喜悦,而那些曲曲弯弯的山路又是磨破千层底也走不完的求索与落寞。
济南的春天干旱少雨,南部山岭挡住了南来的季风却根本无法屏蔽北来的风沙,脚踩脚碾的山路结实而又硬朗,像山东人的性格。由于春雨的滋润,山路变得松软、泥沙呈现,低洼处铺满落叶腐草,踩上去软软的,有点滑,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两旁的枝条错落有致,柔韧光滑,吐出的新芽晶莹可餐。划在手臂上,抚摸在脸上,更像一种爱抚,留下阵阵清爽,沁人心脾。
既然是假日,又适逢清明,孓身一人了无牵挂,难得放松一下如履薄冰的教学,放纵一下青春浪漫。于是吹起口哨,边走边停,时而蹦蹦跳跳,时缓时疾,心似闲云野鹤,梦似山路悠长,醉在林荫道上,情满山林之间,一步三回,流连忘返。雨后的山路、山林和山风交织成一首圆舞曲,回荡在英雄山下,流淌在溪流之中;空中的白云,头顶的疏影和阵阵鸟啼,汇成一幅水墨丹青,悬挂在英烈的门庭。有时,徘徊流连在那些曾经为童年和青春注入活力的荠菜、苦菜和山韭菜之间,偶尔小资一番,背诵雪莱的诗句,“像一朵白云,飘荡在山间,金黄色的水仙,开满湖畔,飘飘若仙。”或者飞吻一下林中小鸟,天上白云,甚至会偷偷亲吻一下山岩上的花朵,邀小鸟、白云和花朵与我一同入梦。
由于雨后山路难行,或许是天气尚早,路上的行人不多,腼腆的我可以像山鸟和野兔一样无拘无束,嬉戏撒欢,自由自在,任青春年华灿烂成一首萦回在脑际的童歌,“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也可以放开喉咙喊上几嗓子,背诵中英文诗歌,有时冲动也会移花接木,来上几句四不像,“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鲜花何处觅,崖高草木深。”当我驻足喘息之际,发现许多小黄花绽放在向阳的山坳里,像白云、梨花,又像残留的春雪,是梦中久违的童年伙伴-苦菜花。
《苦菜花》的作者冯德英是潍坊人,描写的是家乡的事,因此《苦菜花》和苦菜就是自己的童年和童心。特别是刚出土的苦菜,萋嫩的绿叶和绿白相间的根茎,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淡淡的清苦,也带着故乡的情愫,楚楚动人,沁人心脾。在家乡苦菜可以连根带叶腌着吃,蘸酱吃,还可以做小豆腐吃。在艰苦岁月的往昔,它是一道美食,在生活改善的今日,它是一道佳肴。
突然,一朵鲜花翩若惊鸿般出现在悬崖,如出水芙蓉,清逸绝尘,若婷婷少女,犹抱琵琶,让人一看倾城,再看倾国。驻足凝神,她在山崖和绿荫中,若隐若现,袅娜悠闲,连周围的一切都被她浸染,变得鲜活起来,靓丽起来,成为她的嫁衣。有心离去,为一朵山花而攀岩似乎有些不值,但她已经奈不住寂寞,却借着微风和暖阳,嫦娥舒袖、舞影弄风,故意向我挑战,特别是那百媚横生的回眸,让我怦然心动,激起我破译庐山面目的好奇。山娃的勇气、胆识和征服欲往往写在树顶和山崖,悬挂在那些常人不敢攀援的去处,“不甘示弱”是青年人的腰牌和翅膀,“逞强好胜”是初生牛犊的敲门砖,顿时犹豫褪尽,征服心起,推开枝叶,避开荆棘,留意脚下潜在的危险,之字形攀援而上。从小喜欢以山为伴,跟山叫板,与山比高低,学会了爬山的技巧,积累了攀岩的经验,也自然明白“欺山不欺水”的道理。
当接近山崖的时候,她终于褪尽羞怯露出芳容,椭圆形的花朵,粉红色的脸庞,浑身的小刺,有点像刚才的姑娘。我用脚尖试探着找准落脚点,左手抓住树枝,腾出右手小心翼翼伸向她,唯恐弄脏她的衣衫,损伤她的容颜。就在三个指尖捏住花茎的瞬间,手指被隐藏在腐草的针刺扎了一下,恍惚之间,左脚一滑,身体失重,从半山崖上滚滑下来。一时天旋地转,胳膊腿发麻,浑身疼痛,情急之中,右手死死抓住一棵小树,总算才终止下滑。爬起来一看,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下边就是一个锋利的树桩和几块凸出的青石,真的是命悬一瞬;满身满脸的泥,胸部腹部疼痛,右手带血,腿上和脸上划出了数道口子,涔涔鲜血浸透衣袖,麻辣辣的疼。几滴鲜血洒在潮湿的地上,像盛开的桃花,与失落在山坡上的花朵相辉映。书包中的苹果干果散落在路上,无意去捡拾。狼狈之相难以形容,懊悔之心难以言表,一时间判若两人。找块石头坐下来,掏出手绢擦洗着泥和血迹,手绢染成了泥红色,此时已经顾不上疼痛,如何体面地返校成为一块心病。
一个大小伙子,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束手无策过,包括上山采石,下河修堤,甚至推着千把斤车载下山时车闸失灵,赶车时车深轮陷泥里。可如此区区小事竟然让自己江郎才尽,进退维谷。无奈之际,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仍然禁不住诱惑,拈花惹草;一朵娇艳的花,躲在山崖深处,招谁惹谁了,无辜被攀折被摔伤。到头来,一朵鲜花香消玉损,化作数朵开在己身!哎!养花种草,可千万不能拈花惹草。
母亲曾说,我像属猴的,自幼爱动,胆子也大。这些性格化作伤痛的记忆残留在手上腿上,一个伤疤一段童年的回忆,一个伤疤一段人生的纪念,一个伤疤一段父母的疼爱。头上的疤痕折断了飞行员的梦幻,依然我行我素,上墙爬屋;腿上的两个伤疤源于舍身救人而获得学校嘉奖,只将伤疤作为遗落的花朵一笑了之,性情不改。此时此刻,一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但是面子却是男人的招牌。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返校,那才是伤痛的所在;其次是如何面对我那帮学生,也须编造几个滴水不漏的理由,否则又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的年龄跟我不相上下,有的比我还大,表面上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私下里跟自己称兄道弟,一旦抓住点什么就会把韭菜说成大葱,把筷子说成油条。事已至此,心急喝不了热粥,心急只能自乱阵脚,静下心来梳理一下思绪也许会柳暗花明。正在为难之际,一位姑娘悄然走到身边,拿出药棉、紫药水和纱布,主动为我擦洗和包扎伤口。我抬起头来,正是刚才见到的那位姑娘,一身质朴,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态。
“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到了医院后再作详细检查和包扎。我工作的医院不远,就在前面山下。”她手指着山下一片绿树掩映的院落说。我说,“一点轻伤,不碍事的。”她接着说,“腿上有处伤口比较严重,需要及时处理,否则会感染。再说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啊!”一句话点到我的死穴,便说:“那就添麻烦你了。你是医生吗?怎么还带着急救物品?”“我不是医生,是护士。这是职业习惯。今天是清明节,来扫墓的人多,大部分是学生。他们顽皮爱动,难免磕磕碰碰。”
她戴上塑胶手套,用镊子夹住药棉,蘸着酒精为我擦洗伤口,酒精涂在伤口处,火辣辣地疼,左腿迎风骨里侧的两道伤口较深,流血不止,凝固的血与泥沙混为一体,不知伤口多深,只见淤血鲜血融在一起,锥心的疼。她在弯腰擦洗,我的腿禁不住抖动,但依然强忍疼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她清理完毕,涂上药水,脸颊涔出汗水,我既感激又心疼,一时不知说什么。心想真是遇上活雷锋了,只有心里装着春天的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才会温暖感人,赶紧掏出手绢递了上去,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轻轻擦了几下。
道路是熟悉的,但不知此地还有家医院,又不便说什么,只有跟在她身后走着,没有了先前的轻松自如,没有了以往的胡思乱想,只有自责、敬意和感佩。人有旦夕祸福,一点意外竟然改变了整个行程,也给自己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既然人家像春天一样温暖,自己怎能像秋天一样萧索。走在南北的山路,东西的话题聊着,像个知错要改的孩子,又像是个讨好老师的学生。从她言谈碎语中,感受到她的谦虚、敬业和护士的沉稳。
走到医院门口,看到右边“山东省精神病医院”的牌子,不觉寒风袭来,步履迟疑,虽是短暂还是被她捕获。她没说什么,毅然决然地走着,门卫朝她点致意,她挥挥手,莞尔一笑。在迈进大门的瞬间,我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懊悔,怎么能进这么一家医院呢?宁可被当作谈资也不愿被当成精神病人。早知如此,打死也不来,但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幸亏身上带伤,否则十拿八稳。
从小跟医院绝缘,更没踏进过精神病医院的门,做梦都没有。上初中时曾问过打预防针的护士,时下生活困难,为何不多开几家饭店少开几家医院?!护士笑了笑说,少年不知愁何物,你们年轻人鬼神不侵,医院似乎有点多余,待到老了就知道了,医院和健康是一本必读的书。当时似懂非懂,后来似乎有些醒悟。
在我的印象里,或者说是在我的记忆里,精神病与神经病的概念始终模糊不清,都是脑子出了问题。听笑莫听猫头鹰笑,患病千万莫患精神病。谈起精神病,大家都谈虎色变,好像瘟疫一般。走进大门,一个个身穿白衣大褂的医生护士穿梭其间,碰到同事熟人,她挥挥手点点头,或者莞尔一笑,天使一般。逐渐发觉,带伤走在医院,根本无人留意和在意自己的狼狈,原来在他们眼中,走进医院的人都是病人,医生领进来的人也是病人。
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医院的布局和设施。院内是一条南高北低的柏油路,两旁是伞状的法桐,远处是成排的楼房,楼房编有号码,跟山东大学的房子差不多。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病人,神态怪怪的,咿咿呀呀的,让人感到不舒服,最起码是不习惯,也略有点恐惧。到达她办公楼前时,有几位病人跟她比划着什么,甚至手舞足蹈,让我望而却步。不懂他们的语言、手势,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关系密切,也很亲近,还是不由自主地躲避。她说:“他们有自己的行为方式,让陌生人感到不习惯甚至产生恐惧,我刚来时也是如此,时间久了就逐渐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喜欢他们,关键在于沟通。其实他们心地善良、善解人意,最起码没有恶意,更不会故意伤人。怪异只不过是病痛的体现,一段难忘的历史和经历。”
时间虽短,已经觉察出她的为人。她言谈得体,举止大方,没有虚伪和顾忌,与她素昧平生,却有些相见恨晚。到达她办公室,几位同事问起缘由,她淡谈一笑,说是一位朋友,来医院包扎一下,有两位女士做了个鬼脸,她耸了耸肩,付之一笑。我心里在偷着乐,捡个活人等于捡个麻烦,还说是朋友。心照不宣,却不便开口,更不用解释,否则只能越抹越黑,让她为难。她熟练地为我清洗伤口,敷上药并包扎。身上的疼痛与心里的舒服融汇成一种记忆流淌在血液里,医院里贫血般的色彩和令人窒息的的气味似乎也不再让人讨厌。这是第一次在医院处理伤口,也是对医院改变印象的开始。经过处理,一块石头落地,照了照镜子,没有留下明显的狼狈之处。我想付款,她说救死扶伤是医院的职责,不用客气。我索要了她的联系方式,真诚地道了声谢。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那会只能留下办公和住处的公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