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依琴现在所在的病房共有三个病人,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还有她自己。探病的人零零散散,不太多,也不算太少,但这并不影响阮依琴练习新戏。阮依琴手里拿着戏本,柳玥跟她讲不用再唱这部戏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完了。柳玥说,这是我在越剧团的最后一出戏,这里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能上台演出呢?阮依琴这才晓得马凯把事情捅到柳玥那里去了,不管她怎么解释,柳玥都坚持不再让阮依琴出演了。
阮依琴去邵逸夫医院找医生。阮依琴说,医生,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这两天还要唱戏的。医生手里拿着一张新报告单,他看了一会儿,对阮依琴说,你还是赶紧手术吧。阮依琴的身子就软了下来,阮依琴想,秋天过去了,总还会有春天,可错过了这部戏,她阮依琴还会有春天吗?阮依琴站了起来,她是用手扶着医生的办公桌站起来的。阮依琴说,医生,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不唱戏的。医生盯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摇了摇头,你这种情况,手术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种手术,一般休养半个月就可以正常上班了,你用不着那么担心的。阮依琴去拨柳玥的电话,阮依琴说,团长,你给我半个月时间好不好,就半个月,等我手术好,就可以重新唱戏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唱戏的。柳玥沉默了,半晌,她对阮依琴说,好好养病吧,我还要听你唱《追鱼》的。
阮依琴很快就住进了邵逸夫医院,她的戏台也就从剧团转移到了病房。除却那些零碎的术前检查,阮依琴所有时间就坐在病床上背戏本、练嗓子。夜晚,当阮依琴把病床旁的帘子拉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想,这多么像戏台上的那块幕布啊。手术前一天,阮依琴照旧拿出了戏本,但是,她的思绪很快就被边上的窸窣声打断了。声音是从隔壁床发出来的,那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同一个男孩搂在一起,有说有笑。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之前到外地去了,刚刚才赶回来。许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两人说着说着竟亲起嘴来。阮依琴只好别过脸,装作没看见。从她所在的地方往斜上方望去,一台24寸的彩电正在播放着新闻。新闻里,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木椅上,老太太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阳光照着她的头发,反射出银晃晃的色调来。老太太的后方,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头正在替她理发,老太太的头发剪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剪碎了一地飘扬的雪。老头是老太太的丈夫,据女主播介绍,夫妇俩已经牵手走过了五十个年头。在这五十个年头里,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全是她丈夫理的。
阮依琴看不下去了。所幸,医院的这栋楼临街而建,阮依琴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条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许多辆汽车正轧过路面,汽车所过之处,很多粒尘土在飞快地跳上跳下。马路两旁则是各色店铺,它们一字摊开,像一条条贴了花片的蛇延伸向远方。那天下午,阮依琴就一直倚在窗户旁往外看,看那些把整条街缀得色彩斑斓的招牌,也看从她眼皮子底下驰过的一辆又一辆汽车。后来,阮依琴终于看厌了,她转身回病床的时候想,自己到底是有些寂寞了。
阮依琴要手术的事,团里的人并不晓得。阮依琴对柳玥说,不过就是个小手术,没必要让大家往医院里跑。阮依琴其实更怕团里的人一旦知道了,难保没有一些蜚短流长。柳玥自然也明白,但柳玥什么也没说。按理,阮依琴还应该告诉马凯,阮依琴同马凯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就是没有爱情,也总归有一点感情的。但眼下,马凯都这样害她了,她也就没有告诉他。
手术签字前,医生问阮依琴,还有没有其他亲属?阮依琴想了想说,没有,就我一个人。阮依琴说着在那叠厚厚的纸上签字,她签了一个又一个,签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金阿姨打来的。金阿姨一上来就问,你这两天跑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打电话给你,老是关机,问马先生,他又说自己在外地。阮依琴这才想起,自己住院前忘记同金阿姨交代一声了。她只好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外出有点事,手机又正好没电忘了充。金阿姨的语气便缓和了下来,那我这两天的饭就不做了,卫生还是会像平时那样打扫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给你做顿好吃的,外头的饭菜总是不及家里的好。阮依琴的眼泪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才手术签字都没哭的。然后,她听到了电话那头金阿姨急促的声音,金阿姨在问,你怎么啦?
那天下午,金阿姨赶到医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的?马先生也不知道?见阮依琴不响,金阿姨又说,这怎么行?要出事情的。金阿姨拿手机拨马凯的号码,却被阮依琴拦下了。阮依琴说,金阿姨,别打了,我们都快离婚了。金阿姨握手机的手就僵在了那里,金阿姨问,好好的,干嘛要离婚?阮依琴想了想,说,就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就要离婚。金阿姨不作声了,许久,金阿姨说,好,我晓得了。但你一个人在医院里肯定不行,家里没个人,就是请个护工都会偷懒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阮依琴的手术整整做了五个小时。阮依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外头还只有金阿姨一人,出来时,却变成了两个。来者是黄云伶。黄云伶穿着一条亮黄色连衣裙,裙摆很长很长,那抹长长的亮黄色就在阮依琴的眼前招摇地跃动着。黄云伶怎么会知道她手术的事,阮依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太累了,累得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阮依琴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听到主刀医生说,她的甲状腺被切掉了三分之二,以后要长期吃一种叫优甲乐的药。医生还说,这两天都不要给她进食了,就输营养液好了。阮依琴晓得医生是在同金阿姨讲,她很想叫出来,医生,你不要讲,你等那个女人走了再讲好不好。但是,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太虚弱了,在她尚存的最后那一点意识里,她听到的是黄云伶的声音。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昨天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
阮依琴是在第二天下午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户射在她的脸上。这是种不算太热的温度,但阮依琴却一下被惊醒了。阮依琴满脑子里跳来跳去的都是黄云伶对她说的那些话,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黄云伶说,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阮依琴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柳玥明明答应过她会等她回去的,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阮依琴打电话给柳玥,电话是很久以后才接通的。柳玥在电话里一共只讲了两句话。柳玥的第一句话是,依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柳玥的第二句话是,依琴,你是副团长,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阮依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后来,她唱了起来:但愿得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太阳照着阮依琴的喉咙,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被阳光撕裂开来,沙哑而苍白。但她仍不停地唱着,她唱得极其投入,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柳玥已经将电话挂了。
那个晚上,阮依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她看到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女人的脸已经瘦得变形了,她像一盏枯尽的油灯等待着最后那丁点油被消耗殆尽。阮依琴的后背就起了一袭冷汗,她想起两年前打来的那通电话,也是在破晓时分。电话里,阮依琴得知吴风梅已经到了胰腺癌晚期,希望她能回去见最后一面。阮依琴的心就跌落了下去。阮依琴记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去看师父了,最后一次,是在那个小剧团里,吴风梅淡淡地说了句,你已经不是我徒弟了。阮依琴还想起,和赵老板好上后没多久,黄云伶来找她。其实,赵老板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阮依琴联系了,赵老板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换女人,赵老板身边从不缺女人,但黄云伶的那只戴有硕大钻戒的手还是重重地甩了阮依琴一巴掌。这算轻的了,黄云伶说,叫你身子骨贱,叫你勾引我的男人!黄云伶似乎还不解恨,又说,你真以为你唱得好,才进的这里?告诉你,要不是柳团长想要报复你那个师父,就凭你……阮依琴这才知道,吴风梅和柳玥原来是在同一个越剧团的,她们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后来,那个男人成了吴风梅的老公。阮依琴的眼睛红了,许多滴眼泪掉落下来,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黄云伶还在看她,黄云伶只冷冷地说了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可不想别人以为我会被你这样的人撬了墙角。黄云伶说完,就管自己走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阮依琴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恨黄云伶了。
电话那头还在等阮依琴的回答。阮依琴说,我来,我现在就来。阮依琴火速赶去绍兴看师父。一路上,阮依琴如坐针毡。她怕师父就此仙去,亦怕这一辈子永远都得不到师父的原谅。及至看到师父,她才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吴风梅被平放在一张木板上,消瘦的脸庞同紧闭的双眼使得她和记忆里的那个师父很不相同。记忆里,吴风梅是清瘦的,但绝不是消瘦。吴风梅的目光永远是那么细碎、柔和,就像她们在福利院里的第一次相遇,吴风梅用细碎、柔和的目光问她会不会唱歌。她点点头,唱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吴风梅把眼睛眯上了,眯上了眼睛的吴风梅看上去很温柔,是像妈妈般的温柔。吴风梅是闭着眼睛听完《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然后,她睁开眼睛对阮依琴说,以后就跟着我唱花旦吧。
阮依琴恨死自己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求得师父的原谅。阮依琴开始咬自己的嘴唇,死命地,直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她还在咬。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走进来问她,是不是阮依琴。确认了以后,又告诉她,师父特别交代,如果依琴回来了,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是一直把她当徒弟的。阮依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某种东西击穿了,她在那张木板前跪了下来,磕了三记响头,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是我——依琴——回来了。后来,阮依琴站了起来,阮依琴说,师父,我给你唱段戏吧。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出戏是《陆游与唐婉》中唐婉唱的《钗头凤》,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她唱了,可师父总说她唱不到位。但那天,阮依琴却把自己唱哭了。
此刻,越来越多的影像夹杂在一起,像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呈现在她眼前。阮依琴从床上坐起来,她突然很想唱一段《钗头凤》,为自己,也为师父。阮依琴扯开嗓门唱了起来,但她才唱到高音就唱不下去了。阮依琴惊觉,自己已经不能唱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