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子的先生年长她一轮岁数,是一位法官。十六年前,他们经人介绍结了婚。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说,你们真是郎才女貌。此话毫不夸张。先生不但才貌双全,还性格温和,待人温厚。他把香子当作心肝宝贝儿看待,不忍心让她外出工作,也不忍心让她干家务杂活,连生孩子的事情都不忍心让她亲力亲为,说若想要孩子,就到孤儿院抱养一个算了。香子没有完全接受先生的爱,而生育了一个帅小子,简直先生的再版。孩子开始上小学时,就开始学习弹钢琴。孩子学,她也学,母子俩同进步,孩子的钢琴过九级时,她也过九级。香子不外出工作,生活很枯燥,便闭门造车写小说,没想到第一部长篇小说竟然获了香港文学奖,令她在文坛上备受关注。也许因为先生长期的溺爱,香子生活上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在家不懂得干家务活,出门连南北都分不清,甚至连地铁和公交车也不知道怎么乘坐。
有一次,他们一家到外面用餐,饭后,她说到美发中心洗发,让先生和孩子先回去。但是她回家时就坐了反方向的公交车,中邪似的,从皇后大道中到皇后大道东,再从皇后大道东又到皇后大道中,折腾来折腾去,天黑仍回不到家。先生急得直打她的电话,问她在哪儿,她从公交车上往外望,霓虹璀灿,自己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下了公交车花了二百多元打车,方能到家。因为这一缺陷,她从没有独自外出远行过。
呆在家里的时间长了,香子感到烦闷,有心想到外面谋职做事,只是先生不让,主要原因还是生怕她累着。自从孩子上中学开始,香子更感到生活死一般寂静。每天晚上,先生基本上都在静静地看电视新闻,孩子闭门学习,香子看书写作,大家无话。但某晚,香子静不下来了。她只呆在先生的身边,陪着看电视,在他耳根絮叨着,我要是能找一份不用怎么上班的工作就好,就每周上那么一两天的班,不会累着。先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管拿着遥控板换电视频道。她又絮叨着,就帮人家编一编书吧,这种工作累不着,小菜一碟。先生仍没有回应,只管双手抱臂,注视着电视屏幕。她仍在絮叨着,这段时间胸部又硬块块的,总犯痛,医生说是乳腺小叶增生,要保持心情愉悦。愉悦才是良药,不然总反反复复的,就容易病变。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看她时,她倒不看他了,也只管瞪着电视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病不病变都无所谓,反正我存在和不存在都一个样,一个没有理想,没有事业,没有什么奉献的人,这世界并不缺少。我最好变成猪,不懂得思考,就不存在愉悦与郁闷……香子一段时间总这样絮叨,先生后来就同意她再参加工作。于是,她便到了《香江文学》当编辑。在《香江文学》工作几年,她的邀请特别多,颁奖会、研讨会、笔会、讲课。但除了香港本地的活动,她哪里也不去,先生也不同意她去。
香子与毛栗第二次会面仍是在一次文学活动中,用餐时,大家都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香子唱了《别亦难》。曲终席散时,香子在四下里寻不到毛栗,竟然伤心得哭出声来。第二天,香子在博客上给毛栗纸条说,为什么一会儿你就消失了?他回复说,我提前回房间了。那晚写了日记:……今夜,另一个女子唱着多年前你为我唱的歌。为什么唱歌的是那女子,而不是你……香子瞬间明白了,那晚的《别亦难》勾起了他伤心的记忆。明显,有一个女子让他无限怀念,那女子也曾经为他唱过《别亦难》。但香子并不忌讳,认为怀旧的人就是重情的人,而在网络上开始与毛栗频繁交往。她不但不忌讳,心里还感恩着每一个爱过他的女人。感恩她们接二连三地爱他,代她照顾他,直至现在,她出现了。她似乎从她们手中接过了爱情的接力棒,但她相信自己就是他的终点。
毛栗只身在京任教,妻子孩子却安家广州。某年春节,他回广州过大年,返京前绕道到了香港,香子和毛栗就在香港大学共同度过了一夜。她要在外面过夜,必须要有个恰当的理由,而撒谎说要到深圳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时间只两天。由于她从不撒谎,因此先生毫无怀疑,只是叮咛她路上该注意的事项。那晚,霓虹乍亮,在香港大学的校园里,他们一见面就久久相拥而吻,那种热烈,令来来往往的学生驻足观望。香子与毛栗有过一夜缠绵以后,再没有主动到先生的卧室去。偶尔与先生房事时,脑子里都想着毛栗,在十分兴奋时,竟然不知不觉地喊哥哥……为了不让先生起怀疑,从那时起,她就改口称先生为哥哥,同称呼毛栗一样。自从爱上毛栗,香子就渴望能到北京去。但她认为自己心底的渴望,简直是一种妄想,自己独立能力那么差,不敢出远门,先生也绝不放心她出远门。她曾对他说,春末就到北京看他。为什么要选择在春末,因为那时天气暖和。可是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她依然没有去。到了冬天,她就不可能去了。她是温室里生长的花朵,经不起严寒。就那样一年又一年,她年年都想去,年年都没有去。
今年春节后,香子收到了北京宋庄文学院的邀请书,为作家班讲授当代文学。之后,兴奋得胃里肠里塞满了欢乐,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饿与渴。当她冷静下来时,便感到束手无策。先生会同意吗?杂志社的领导同意吗?她斜眼看了一下抱着两臂看电视的先生,感到有点绝望,踌躇数日,才敢开口,哥,北京宋庄文学院邀请我去讲课,时间是一个月,你会同意我去吗?先生像没有听见,只看着电视出神。香子不敢继续,把邀请函打开,放在台面上,挨着他坐。过了好一会儿,又说,肯不肯嘛?先生仍像没有听见似的,起身上了一趟洗手间后,又回到沙发上,泡茶,喝了两杯,取了遥控板选电视频道。香子看着他那不急不慢的样子,有些气愤,又有些绝望,但仍压低嗓门说,这个文学院挺不错的,这么客气,真是抬举我了。去年就有邀请我去讲课的意思,只是我推了,现在又来邀请,真不好意思一推再推了,以免被人误会我这个人不识抬举。先生只瞄了一下纸面,问,真想去吗?香子一听忙点头。北京这时候还是零下呢,不怕冷吗?先生又问。香子忙说,很快就暖和了,都春天了,听说公共场所都有暖气,不怕的,我又不外出。先生仍问,杂志社会同意你去吗?香子说,只是你同不同意,杂志社关系不大的,不同意我就辞职。先生这时只看着她,不言语。辞职这句话,让他明白了香子的去意已定。三天后,先生帮香子订了机票,机场上叮嘱老婆一个人在外要自己保重。香子一听此话,眼眶热乎乎的。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骗子,身心都在欺骗他,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