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0年第17期
栏目:任意球
两个女人要是好起来,那是可以无话不讲的。从实实在在的一日三餐、四时衣裳,到子虚乌有的大梦想,鸡零狗碎的小心思,两个女人,只要她们那会儿的交情足够好,那会儿的环境足够私密,几乎无一例外,她们都那么喜欢说,也那么喜欢听。
以上观点经由我多年来持之以恒地泡电视肥皂剧得出。近些年,差不多每天,我都能在那儿看到无数的女人:年轻的,以及曾经年轻,现在也依然有年轻的神态或心态的:美丽的,以及你不难体会得出她们的心灵或气质堪称美丽的:有知识的,以及虽没学历却有文化有修养有情怀的。她们坐在那儿。两两相对,四目相视,或嘻嘻哈哈勾肩搭背,或抽抽噎噎执手相望泪眼。然后,其中一个把脸儿一扬,让嘴巴像机器般启动开来,上牙不断磨击下牙,舌头不断吐来卷去,一串儿、一串儿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如流水线上的产品般,被呼呼啦啦地抛撒出来,紧接着,另一台机器也被引发起互动,或叽叽喳喳或哇哇啦啦或哼哼唧唧地运转起来,闪着光、带着电,此消彼长,不断被抛过来,接过去,你来我往,天上地下,两个女人间的一场的交心行动,正在进行中。
描述此类关系,我知道这些年诞生过一个时髦的词儿,叫闺蜜。不过对这个词儿我可一直就没怎么感冒,是觉得不亲切,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而且。硬要把这么两个字扯到一块儿。给我的感觉还有些粗制滥造、表意不明。
比如“闺”字,我对这个字最初的认识同样来自影像作品,确切地说,是来自戏曲影像作品。在我看来,它是指特定女子的特定阶段。是的,那些女子,那些云髻高耸、环佩叮当的青年女子,当她们处于这个阶段,走再远,也走不出自己家的后花园,去后花园待久了点儿,那一定也是让些居心叵测的老妈子给骗的。她会被骗的一头雾水地傻站在那儿,任由老妈子在那儿云遮雾罩、比比划划地乱报花名儿:那些女子,她们即便心有所属,也道貌岸然,浪滚波翻的心事得以彰显,需要有一个精灵古怪的贴身小丫环,需要等得明月三五夜,才站到夜色里,可即便站在幽暗中,再浓的夜色也掩盖不住她们的脸红心跳,再笃定的爱意也不能不让她们对未来喜忧参半:站在那里,她们就站到了自己命运转折的风口浪尖。她会看见小丫头举着个棋盘在捂嘴窃笑,一摇一摆地步步走。更会看见了那个刚刚翻墙进来的书生,在棋盘后面亦步亦趋、东躲西藏地步步爬……而我呢?我出生于一九六零年代末的北方小镇,父母都是最最普通的中学教员,我是那个年代里最为寻常的多子女家庭中的长女,依照以上列举的那些感人至深的艺术作品中塑造的形象来衡量,我不认为自己曾有过真正的闺阁时期。
至于“蜜”字,认识这个字儿时,我刚上小学,正是求知欲最为蓬勃旺盛的时候,好学。更好显摆。一天到晚,把个眼睛瞪得跟个探照灯似的,到处去搜索自己认识的字儿,以便把它们响亮地朗诵出来,而对那些不认识的字呢,我也要结合上下文,前后语,把它瞎蒙乱猜出来。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副食店里,我遭遇到了它。作为一道好吃甜点名字里的首字,它被写在了商品价目卡上。我趴在油迹斑驳的玻璃柜台上,瞪着它,鼻翼略作开合,蜻蜓点水般一哼唧,紧接着再把嘴巴张开,圆润饱满地吐出了它后面那两个字,就算播报完毕。卖点心的阿姨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笑了,但她依然在走过来揭穿我企图用发语词对首字蒙混过关这个小伎俩之后,又耐心、认真地教会我如何准确地把它念出来——蜜三刀!蜜三刀!这名字有趣儿,还耐琢磨:这名字。让我第一次上口就好感顿生,继而品咂不尽。记得刚认得它时,我总找机会甚至创造机会,人前人后去频繁念叨它。不错,就是这样的,认识“蜜”这个字,我是在那样芜杂的语境中,借助后面那两个狡诈锋利的汉字的烛照,得以见识并最终记住了它。
七月的一天,我得知了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让我想起了同一个人。
那天是我任教的那所中学放暑假的第一天,那天早晨,我终于如愿睡到久违的自然醒,醒来才发现都十点多了,老公和儿子是何时出的门,我竟全然无知。美滋滋地起了床。我一边吃早点,一边翻看手旁的旧报纸。在月初一张报纸的娱乐版上,我看到那则消息——好莱坞电影巨星卡尔·马尔登去世了。报纸上还配发了他的照片。依然是那张用他自己的话说像炼钢平炉一般平淡无奇的脸。可那张脸却让我看得有些动容。那当然不是享年97岁的马尔登的生前近照,而是他半个世纪前的一幅剧照。不错,是《欲望号街车》的剧照。事实上,对这个演员,除了那部电影之外,我一无所知。可那部电影,却是让我很难忘怀的。
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响起的,来电话的是我大学的同窗大刘,她问我是否打算回母校参加同学聚会。作为聚会的组织者之一,她正在做活动前期的摸底工作,我们当年毕业于北方一所师范大学的英文系。全班三十几个人,现在一半在教书,所以暑假就算是比较合适的聚会时间。毕业十年时,她们那帮子留在母校所在城市工作的同学曾组织过一次聚会,去的人实在不多。现在一晃又到了毕业二十年了,要是还是上次那么几个人参加,该多没意思。
不对吧?我说,我们八八年毕业,这不都二十一年了么?
你还记得挺清楚的么?大刘笑道,去年没人想起来张罗,今年聚,你还有意见么?
不敢,不敢,我嗯嗯啊啊地陪她东拉西扯了一阵儿,到底找机会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出了一句:小谢去呀?
咳,你呀,大刘显然是敏感的,敏感且自作聪明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儿,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你难道就不想见见李青春、王美丽……她一口气报出了好几个同学的名字。我不喜欢被教育,赶紧打断她。说想见也没必要跋山涉水跑那么远吧?前两天我还和李青春夫妇视频聊天呢。我的反驳显然是有说服力的,她那边没动静了,我就也开始了东拉西扯。
哎,对了,我刚看到消息,说马尔登去世了。
啊,马什么?大刘问:好像不是咱们班的吧?
你要同学聚会聚疯了啊你!是卡尔·马尔登,好莱坞电影明星,就是当年《欲望号街车》里演米屈的那个人。
《欲望号街车》。咳,吴宁啊,吴宁,大刘这下终于找到反戈一击的机会了,你那点儿小心思还骗得了我,你这是还没走出自己当年的那个坎儿呢!你和人家小谢比比啊,昨天小谢给我来电话,提起你,还一往情深呢,人家说,你们俩当年的关系,就符合目前的一种时髦说法——闺蜜。
愣在那儿,我被大刘的这番话招惹得一时感伤起来。我又想起读书时我们系里排演《欲望号街车》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小谢和我为了扮演老女人,抹了满脑门儿的定形胶来粘皱纹,可现在,我们不觉间,都早已老过了剧中斯黛拉和布兰奇的年龄了……在今天的我看来,青春是和那些与自己共渡过青春岁月的人连在一起的!可是,是因为毕业后就来了南方,还是因为我不够活络热情?他们竟早早地从我的生命中退场,虽然近些年断断续续有了些联系,但是因为电话。网络等电子产品的介入么?我们间的谈话,徒有热闹的外表,却总让人感觉隔着心很远,再也找不到当年读书时那种倾情、酣畅、触及灵魂的感觉了……
少来,我压抑着心底的冲动说,我最讨厌有些人生造词汇,糟蹋汉语!你要是想邀请我去,就实在点儿,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地激我。把你那个确定去参加的人员名单中添上我一个,什么时候时间确定了。再发个短信,通知我一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