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5年第05期
栏目:小说
一个雨天傍晚,我揣着小如猫咪的行李袋敲开了那所房子。
房子有些黯淡,湿乎乎的药水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狭长的暗白色的横棱格木窗隐约透出的光映穿了她的半边脸。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唤我道:“进来吧。”
说的是中文。
放下行李袋,随着她穿过走廊去盥洗室洗脚洗脸。那么小的房子,走廊却长得惊人。脱了鞋,光着脚跟着她白色的奥黛裙裾走动时,直让人觉得像是穿过了沁凉的长颈鹿脖子。
我的房间在长颈鹿脖子的另一头。
“澡,你会洗?”
“会。”我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像是另一国度的人讲的另一种语言。但我不知不觉就懂了。我用懵懵懂懂的普通话大声地回她,起初是两个词两个词地,后来是断断续续的短句子。
阮扶贞是她的名字。
洗澡的时候,打湿了刘海。我对着镜子将湿成一绺一绺的刘海拨到一边,尔后涂上强生BB霜。
“走廊的灯,记得关。”扶贞站在门口像看白色空气似的看着我,然后消失在门后。
“好。”我的回答穿过暗夜的走廊无人听得。
这一带,奇奇怪怪的公寓和风俗店一家挨着一家,扶贞的房子就在最里面靠近山脚的地方。四周全是紧紧挨着的形如小盒子的寓宅,简直黏成一片。这一爿房子的建筑风格类似19世纪的法国,天蓝色或是奶油黄的三角形屋顶很是常见,房门和窗户也大半装饰成粉彩色。
扶贞的房子有个狭小的院子,清早起来我蹲在院子里刷牙洗脸。院子里栽着凤仙花和天竺葵,以及仅有的一棵结实的黄檀树。每到放学时间,便有一群小学生挤过来,唧唧咕咕说着语调怪诞的越南语,扒在明黄色铁门上朝里张望。我才一只脚踏进院子,他们便一涌而散,又重新聚拢在其他家门口。我不晓得孩子们是否都这样嬉耍,还是仅对我们这个来了中国人的院子情有独钟。
对面的二层楼公寓,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具体有多年轻不晓得,只每天看着挂在细小阳台上的衣物裤衩和胸罩,宝蓝的、黛紫的,还有粉橘色和细花格子样儿,突啦啦地甚是招展。有时会听到他们用越南话吵架的声音,但大部分时候,二楼窗户和阳台的门都是紧闭的,有斑斓的太阳花枝条像几近无人看管的儿童般垂到马路上来。
来这个家时,我没有同扶贞讲过我的事情,她也没问,自顾自地招待我吃饭。听舅娘说,扶贞这儿常接待亲戚朋友什么的,她都习惯了。“那孩子,打小就独自生活,晓得照顾人。”
“噢,那太好了。”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
可是,哪有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道理呢。
扶贞上班以后,我就一个人搬了凳子来到院子,在屋檐下看书。西贡的烈日甚是浓郁,明晃晃的,雷厉风行的日光像锯齿一样赫然把白日和阴影劈成两爿。虽然蜷缩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看不了多久,太阳穴就会隐隐作痛,眼睛也酸酸的。
真傻啊,后来我就不那么干了。
刚来的第二天,扶贞问我吃什么。我都说可以。她说了句冰箱里有吃的,就不再管我了。感觉上她总在睡觉,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还在被窝,基本上是过了中午饭的时间才起床,盥洗室一通响后她的房间又归于平静。大概是从冰箱拿了点三明治或者法国长面包和咖啡,又回房去了。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她才化完妆施施然地出来,揣着白色小兜,头发吹得像褐藻,对我说声上班去了就不见人影了。
“真不想来这里啊。”我看着扶贞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想。可是一开始闹着要来越南阿舅家的不就是我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后,母亲就催促我复习一年重新考试。“要是能去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打工其实我也愿意。”我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可是现在,果真能够呆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清清白白地从头开始吗?
我不知道。
扶贞上班的时候,我曾百无聊赖地偷偷进去过她的房间。牙白色的床单被子叠得非常随性,乍一看像坨开过了花期的白水仙。梳妆台倒是很大,零乱地放着许多外国商标越南文字的粉底、唇膏、香水之类的,从包装和设计上看得出是几个有名的外国牌子,不过是由越南本地生产的罢了。扶贞似乎不怎么用护肤品,仅有一罐黄油和护手霜,干巴巴地摆在角落里,俨然失宠的狗。
啊,是那样的女人。我在床头柜的闹钟下方窥见一个红色包装的安全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赶紧将目光移得远远的。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烟味儿,不像平常男人们聚集房间后留下的粗鲁刺鼻的香烟味道,闻起来淡腥淡腥的,像是被万里晴空的海水过滤的烟味儿。我想,那应该就是抽烟的女人身上常有的体味儿吧。
对烟啦、唇膏啦之类的,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晓得,但将来应该就会像扶贞姐一样熟稔的吧?
在这所房子呆了快一个礼拜,我每天都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院子,给花浇水,用手拧干抹布将粉青色大理石地板来回地搓。用过的碗筷、案板小心翼翼地抹过一遍,马桶也认认真真地洗了,本想把窗帘也一并拆下来洗,可是竖长形的窗户实在太高了,只好放弃。母亲说,到了人家家里,要手脚勤快、嘴巴甜。可是,我做的这一切,扶贞都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大概她就是那样一个生性大大咧咧的人吧。
“嗳,还没睡?”
“没。”
扶贞终于同我讲了几句话,不过是打招呼而已。她推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进到院子里,我开了门,才十二点不到,竟然回来得这样早。
“小碗,帮我拿一下包。”听到她用中文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来这里后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乍一听好像在叫别人似的。
“好的。”我应了一声,从她肩上卸下那只白色小兜。
“不,是那个。”她朝摩托车下方努努嘴。
“噢,是袋子。”我看见她的女式摩托车脚踏板里放着两个白色包装袋,拎起来一看,是印有英文商标的服装袋子。
“今天下班这么早,嗳。”我说。
她好像对我的问题不打算回答,把摩托车熄了火,卸下头盔,走了进来。毛茸茸的长卷发被压出了印痕,有点儿像不成形的结缕草。
我跟着扶贞穿过凉凉长长的走廊,把包装袋拎到她的房间。
“放桌上就好。”她拧开梳妆台上的白黄色镜灯,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先是摘下睫毛,接着擦掉口红,然后把头发盘了起来。
放下袋子,我在门口站了小一会儿。扶贞姐的样子,让我想起初中时候读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二号,通常那样的女人都有长长的卷发、玲珑浮夸的唇和粉红色的脖颈。我想起来那天在她房间看到的红色安全套,再一瞥,已经不见了。
当我正小心翼翼地把扶贞卸妆的样子从镜子中一点一滴烙入脑海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来说:“先去睡了吧,这么晚了。”
我点点头。她把妆卸到一半,眼角残存的黛蓝色眼影,有点像哭,又像蝴蝶死后的多余的身体。
“有空带小碗你去海边玩吧。”
走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这么说。
回到自己床上,我想着扶贞的样子,想着她突然热情有致地说起到海边玩那番话。到这里一个多星期以来,这也算是她说过的比较亲密的话了吧。扶贞的样子,同我之前认识的中国女孩完全不同,不管是样貌也好、身子也好,完完全全一副婉转得不得了的样子。比方说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餐后躺在客厅的吊床上晃荡着看书,扶贞穿着睡衣忽然呼啦啦地从我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去门口拿什么快递,丰腴又细小的白色脚踝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接着又晃了回来。长这样子的脚踝的女人,真是羡煞人啊。什么时候起她会对我亲热起来呢?我想象穿着自己那套橄榄绿泳衣同她一起到海滩游玩的情景,不禁觉得温柔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晒到额头的阳光热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昨晚睡觉时窗户没有关,鹅黄的窗帘被撇到一边,七八点钟的太阳直刺刺地在床上形成一摊日灸。
我像往常一样举着牙刷往肩上搭着毛巾到院子里刷牙洗脸。在我“呸”的一声往下水道吐漱口水的时候,听见门口传来“哐当”一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上学路过的偷窥小学生。穿着黑色校服的平头小孩“咕噜”地把脑袋往后一缩,消失不见。我起身参着腰,探头往路尽头望去,那边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形成的反光路面,什么也没有。在西贡,太阳是最不吝惜自己热情的,外面什么时候看上去都白得像失去细节。
我洗了把脸,用洗脸水浇了花,往房间走去。要是这时候扶贞醒了就好了,说不定马上会带我到海边去玩,不是吗?走过扶贞房间时,我将耳朵趴在她的房门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那里面简直阒无人迹。
拉开冰箱门,发现两天前买的长面包早已吃完,只剩下用来夹面包的一根黄瓜和两个番茄。我趿拉着拖鞋到巷口的早点摊买了一份春卷、一杯豆浆。付钱时想了想,又多添了一份。通常我早饭只吃夹着黄瓜和番茄的长面包,从不动手煮米粉或者蒸饭团之类,也不准备扶贞那份。但她昨晚回来得那么早,说不定会早起想要吃点什么罢。
来西贡这段时间里,我哪儿也没有去过,光是在唐人街的阿舅家住了两个晚上,就背着包来这里。阿舅在唐人街是做盆景生意的,也兼卖点古玩和陶瓷,也亏得舅娘同我妈讲,小碗来这里同阿舅舅娘学做生意,也总比留在国内打工强。我这才得以来了越南。刚来的那两天,晕头晕脑地在唐人街逛了一晚上,阿舅舅娘请我吃了一顿潮州菜,就叫了一辆摩的把我往扶贞姐家送。说到底,我连西贡这个城市具体是什么样儿,都还不晓得。
吃完春卷没一会儿,扶贞就起床了。不过,她好像没有同我讲话的意思。我在吊床上摇曳着读从阿舅那儿拿来的那本《鸳鸯刀》,听见盥洗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听她洗澡,像是在同什么人作激烈的斗争似的,水声响得轰轰烈烈。过了一会儿,浴室静悄悄的,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扶贞又回房里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同昨晚回来时妆容一样,只不过略微淡了些。已经懈了的卷发末端黏在丝光白的奥黛上,沿着胸口不声不响地垂下来。
“买了春卷和豆浆,吃吗?”我将书扑到胸前,看着她。
“谢谢。有事要出去。”扶贞的中国口音很生硬,可能是起得太早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拒人千里之外。
“噢。”我抬眼瞥了瞥桌上绿色饭罩里的春卷,模模糊糊地想那也只好把它当午餐了。
扶贞推着摩托车出院门的时候,我撩上拖鞋起身到院门,扶着摩托车送了把力,院门口有个台阶,不高也不低。她披上防晒的披肩,又戴上印有Hello Kitty的口罩,尔后罩上头盔。从深深的头盔里看她透明的眼睛,只觉得很远很深邃。她朝我做了个拜拜的动作,轻踩油门离去。
仔细关上铁门,从门的缝隙里看出去,对门的老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正在一动不动地瞅着我。由于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对面楼下那一家的老头子,每天都把腿脚不灵便的老婆子搬出来,放在门口透气。越南的老婆婆,同中国的老人家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更瘦小更沧桑。
还有,他们总是对中国人很好奇。
回到客厅,我想了想,又接着把留给扶贞的那份早餐一股脑儿吃了,接着继续摇摇晃晃地在吊床上看书。
电话铃响起时将近十一点,我迟疑了半天,才决定接。
“喂。”我拎起话筒试探着喂了一声。
没想到是扶贞。
“喂喂,是我啦。”
“嗯。”
“能不能麻烦你将我房间的两个白袋子送过来?坐摩托车过来就好。”
“好。”
“地址我直接发信息给你,记得给司机看就好。”
放下电话,我这才想起扶贞根本没有我的手机号码,我来住了这么多天,她压根儿没打算问我。她的号码,还是舅娘当时留给我的。
我拿出手机,用拼音打出“我是小碗”发送过去,随即推开了房门。
昨天像鼯鼠的那两包东西今天还是像鼯鼠。我拎着它们,拎到了自己房间。迟疑了半晌考虑自己该穿什么衣服,最后换上茶藕色半袖衬衫和白色的七分裤。衬衫有点褶皱,不过也算了。
扶贞发给我的地址是两行用字母拼出的文字,仔细看又不是英文单词,大概是把越南字母换成英文字母发出来的吧。拿给巷口的摩的司机看,那个坐在本田摩托车上头发略微花白的男子朝我伸出五个指头,我想大概是五万盾的意思吧,便点头跨上后座。
我将两个纸包放在座位前,一手攥住纸包另一只手紧抓后座的扶手,任由车子汇入车流。中午时分的西贡,太阳暴烈,空气闷得胸口发烫,摩托车在狭窄的车道上灵活地穿行。可能是这段时间都窝在家的缘故,一出门觉得四周的光景浮白得煞人,两旁挨挨挤挤的商铺、招贴广告、街中心的花圃以及时不时一闪而过的巷角的小寺庙,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曝光过度得几近失真。
不多会儿暑气濡上来,只觉得额头恍恍的。遇到红灯停下来时,周围几辆摩托车一拥而上,突突地响着,像几头喘着粗气的怪兽。一个穿着青紫色奥黛蒙着口罩的女人骑着车,在我旁边停了下来。我摁了摁手上的纸袋,微微倾侧着脸看了她,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表情,只觉得她的目光从口罩上方直直地落在前方斑马线上。可能是身处异国的缘故,我对新鲜的人的感受格外敏锐,即便隔着她的淡白色的口罩,也觉得她那样坚毅的神情,大概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困顿的哀愁吧。正在这么想着的当儿,绿灯霎时亮了,女子的车比我们先行一步抽离,一掠而去的空气瞬间留下半秒钟真空。
很快我们的车也发动了,司机骑着摩托车穿行之际,感觉自己被酷烈、粉尘、日光和浓郁的街景包裹成困顿萎靡的小猫。期间司机似乎问了我几句什么话,大概是朝哪里走的意思,我不愿意被他看穿自己不是当地人,含含糊糊地“嗯”了声便算搪塞过去。
最终车子停在一间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门前。我付过钱,拿下纸袋,朝这个招牌上画着一只看起来像麝鼠的猫的咖啡馆走去。被法国梧桐环绕的幽静咖啡馆,看起来同国内的这类场所没什么两样。站在门口的男侍应为我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一股袅娜的过于森冷的空气迎面扑来。果然,不管在哪个国家的高档场所,冷气必然是过于充足,完全抽离实际存在的。
进来后我站在门口呆立半晌,目光沿着吧台和周围的桌子徐徐梭巡。像找人啦送货啦这类活儿我最拿手了,在家的时候,就常常帮着杂货铺的妈妈送货到客人家里去。不过,当我站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咖啡馆时,觉得自己穿得未免有些单薄,茶藕色的半袖衫和白色七分裤,怎么看都像是不上台面的打杂姑娘的装扮,连周围的几个女侍应生都穿得比我齐整得多。
落地窗边的角落里有人冲我招手。远远地看到被蜷曲的头发缠绕的扶贞,一瞬间觉得她变得娇嫩弱小得不可思议。
可能是从来没有在距离那么远的地方看见过她的缘故。
我抱着两个纸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嗨,来了。”扶贞说。她身旁坐着一个白衬衫蓝领带的男子,两人隔着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距离。
我把抱得快要变形了的纸袋递过去,在他们对面的黛棕色真皮沙发上坐下来。深陷在巨大的充满褶皱的真皮沙发里的我,和同样深陷在沙发里面的对面两人,感觉像是又暄又软的包子里的肉馅似的。
扶贞把纸袋接过去放到一旁,笑着对我说:“这是哲先生。”
“哲先生,你好。”
扶贞冲哲先生说了一句越南话,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用相当地道的发音说了句:“Hello。”
扶贞冲我嫣然一笑,“他不晓得中文。”
我点点头,随即回应般地笑了笑。
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只彬彬有礼的欧洲红松鼠。略微稀疏的额发,掩盖着快要松懈的发际线。与大多数越南男子不同,哲的皮肤相当润泽,看不出应有的热带男人的淡黑色肤色。衣着也好,神态举止也好,均与星级酒店标配地相应和。
“小碗喝点什么吧。”
“嗯。”
扶贞问侍应拿来了菜单,递给我,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越南文下方无一例外地印着英文,很是好懂。
“要不干脆在这里吃午饭吧。”扶贞看着我,“如果不急着回去的话。”
我看了看扶贞,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哲,掂量了一番在这其间吃饭的可行性。
扶贞以相当的鼓励性的眼神看着我,说起来,和她的目光如此深长的对视,大概还是头一次吧。我点了点头。
在扶贞同那男子细细翻看菜单的当儿,我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在这里遇到的她,比此前在家来得真实和亲切得多。青天白日下凝神细看那女人,家里有的神韵,这里有,却是多了一些触手可及的祥和。是她身畔的男人的缘故么?我在心里摇了摇头,那男人同扶贞姐不像是情人一类的角色,更多地带有已熟知和未熟悉的进行时的关系,大约是什么具有暧昧性质的客户一类的人罢,我想。
偷偷瞥了眼翻看菜单甚有默契的两人,随即低下头玩弄垫在桌上印着酒店logo的餐巾纸。
扶贞点了鲜奶芝士通心粉和水果沙拉,我则要了火腿蛋松饼和一份燕麦酸奶。哲先生则连菜单都没读,便要了一份西冷牛扒、烤面包和鹅肝沙拉。
点完餐,哲先生以问询的眼神望着我,用英文说道:“还要喝点什么吗?”
我摇摇头,客气地笑了。他让侍应给我上了一杯凤梨苏打水。
我咬着吸管,喝着冒着微微气泡的冰凉苏打水,凝眼呆滞地望向落地窗外。厚厚的茶褐色玻璃内向而自省,透过玻璃映衬出大棵大棵的梧桐、柏油路、私家车、男人、女人、侍应,和静谧得快要消失的阳光。那么酷烈惨淡的西贡正午,隔了质地厚实的玻璃窗,变得安好、平实。来时我额头沁出的细汗早已蒸干,枕着玻璃杯的脸颊凉凉的。身体适应店里的冷气后,便觉得完全疏离了先前的酷热又狼狈的世界似的。
扶贞同哲说着话,从他们谈话的表情来看,大约是与工作相关但并不完全相关的内容。我半看不看地将大部分目光都落在玻璃窗上,玻璃上也映着扶贞和那男子的脸。表情是有的,经过光的折射已经不太明显。她红的唇、描过的眉、懈了的发梢,颜色已经不得见了,只剩下好看的轮廓,淡而纯熟的举止。不知为何,我觉得玻璃里映出的扶贞姐,像有淡淡的哀恸似的。明明她同那人讲话讲得那么热烈,连笑也是纵情得体的,可是这种感觉,像是被喝光的牛奶留在瓶子里的渣子似的黏在我心里。
上菜的时候我有点儿拘谨。到底是不熟的人,没来由的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哲先生大方地给我和扶贞姐夹切好的牛扒,我稍稍正了正位置,再一次偷偷打量那人。还算说得过去,如果是情人的话。哲切好牛扒,侧身往扶贞的盘里送去。从侧面看,他挺拔的鼻梁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同他温柔的落在牛扒上的目光交错成一体。扶贞姐淡淡地笑着,用手护住盘子边缘,垂着眼帘说了句听起来大概像是“谢谢”的话。
我静默地用刀叉吃着盘里的牛扒和蛋松饼,任由两人亲切的、时有时无的越南话交谈的声音贯入耳膜。
突然,哲转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问道:“Are you Tide Shan person?”
一时之间我有些措手不及。
扶贞笑道:“他问你是不是潮汕人呢。”
我点点头。
哲先生笑道:“我的外祖父也是。”
哲的英文发音既地道又流利,我却花了好半天才听得清楚。说起来,在西贡这段时间,我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正经同人交谈了。
“是吗?”我说。
“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哲摊开手,“我想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继而他憋着舌头用发音很怪的潮汕话说了一句“你好”,我也用潮汕话回答道:“你好。”我们都笑了。阿姐看着我,笑眯眯地不说话。
静默半晌,我重又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那盘蛋松饼上。这个看来颇有风度的男人最后会成为阿姐的情人吗?我用叉子费力地叉出剩余那块松饼,塞进嘴里,很大口地灌了一口已经不冻了的苏打水。
侍者收拾完桌子的时候我们三人又回到先前的状态。吃完餐后甜点,我的目光无处落脚,翻了翻一旁杂志架上的时尚杂志,又转而瞄向窗外。扶贞和哲似乎仍回到先前的话题的讨论——就表情而言,是那么回事。
不大一会儿,我感受到了某种静默,扭过头来发觉扶贞静静地看着铺着黄褐色桌布的某处,她的眼神落在某个虚处,像是惊悸的鸽子飞翔过后的无处可去的短暂令人心怜的停歇。
哎。
我瞥了一眼哲。他同样在静默,表情有着某种程度的滞重。
两人的静默裹挟了我,如月色下沙丘踽踽独行的我,恍然觉得大概就这样下去的话,大家都会越来越迷茫的吧。
“吃饱了吗?”
我抬头,发现阿姐正在认认真真地盯着我。
“还要点什么喝的吗?”
“不了,我先回去吧。”我勇敢地迎向阿姐的眼神,发现她眯着眼冲我笑了起来,那样子像只万分乖觉的狐狸。这一笑,先前的疑惑豁然开朗,像阿姐这样的女人,什么时候都值得男人倍感珍惜的吧。可是我,什么时候心底暗暗称呼起她阿姐来了呢?
“真的不喝了吗?”
“嗯。”
“那回去的话,路上小心点噢。”
我想扶贞姐她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跟哲先生下决定吧,我转头瞥了一眼拿过来的那两个纸袋,此时它们怪模怪样地趴在阿姐身边,大概等我走后阿姐就把它们拿出来给哲这家伙罢。我想了想,没能搞清楚这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
“那么,我先回去咯。”
起身的时候,扶贞姐微微笑着看着我,哲也温和地一点头。他们俩,有那么一刹那间是相互对称、彼此呼应的。可能是扶贞姐身边有着能够应和的男人的缘故,对我的好,都那么真切起来了啊。
所以,他们是,有可能成为情侣的吧?
直到我踩着木地板,穿过吧台,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才感觉他们的目光从我身上收束而去。
可是这一天,扶贞姐回来得同之前一样晚。仍是半夜两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摩托车低低的发动机轰鸣声,接着是门响,门底的隙中传来一丝昏黄的光。闷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房间,一切都归复平静。
来这里之前,舅娘就同我讲过,扶贞姐在中国人开设的酒店上班,晚上回来得晚让我别太介意。白天的话,走路做事什么的也尽量轻手轻脚一点,毕竟是常常上夜班需要休息好一点。“因为是普通话讲得很好的缘故,扶贞姐她可是很受中国人欢迎的哟。”舅娘倒是这么同我自豪地讲述来着。可是见到扶贞姐的第一面,我就推翻了舅娘这种老一辈人的古板说法,明明就是因为扶贞姐她风情万种,同会不会讲普通话关系不大吧。
每次见着扶贞梳妆打扮后认真推着摩托车出门模样,我就不由自主地幻想她工作时的模样,可是无论怎么样设想,也丝毫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今天白天见着她坐在咖啡厅沙发同男人谈笑风生的模样,大约等于一半时候她工作的样子吧?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走廊那头的盥洗室水声小得几乎没有,但眼下这当儿扶贞姐必定是在洗澡,我凭着想象一点一点地勾勒出浴室的声音。直到后来迷迷糊糊入睡,我都没能分清耳边传来的水声,究竟是我的想象呢还是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