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大众
1
母亲这段婚姻还真是不顺。
再有两个月母亲就到古稀之年了，可她老人家有时却还像孩子样的执拗。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小孩儿么？
可我又一想，母亲也不是老了才这样的，只是这几年更厉害了。
十三年前父亲去世时，母亲哭得山崩地裂，端庄的脸扭曲着，几粒棕色的雀斑聚到了一起，鼻涕眼泪弄了我一身一脸，把她自己的脸也弄得一塌糊涂。
说实话，父亲又不是没病，母亲也不是没有侍奉了父亲——父亲的最后两天，母亲甚至是一直捉着他的手度过的。当然，那时父亲已经深度昏迷。否则，是不会让母亲一直那么捉着的。那时我和亲戚们都在忙着。一沓沓红红绿绿的冥币已经藏在了柜子顶上，寿衣和骨灰盒的尺码及质地已经开列出来，要通知的亲朋好友已经上了单子，去火葬场的线路也已经画出了草图。有的亲戚还试图去征询母亲意见，母亲就看着亲戚的嘴问：你说什么？亲戚就再说一遍。母亲眼睛愣愣地是盯着人家嘴，问：你说什么？人家又说了一遍时，母亲还让人家再说，闹得亲戚都不好意思了。亲戚朝我说：你母亲和你父亲还是有感情的。这话当然是针对母亲和父亲一次次吵架而言的。
母亲和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是俩人走到了法院门口。那时我还上初三。我疯了一样追到法院门口时，见父亲的脸难看得像块旧油毡，母亲的脸更难看，跟一块洗不净的旧手巾似的。我把母亲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在马路牙子上。母亲委屈而惊异地瞪我半晌，说：我知道，你虽然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你永远都不会跟妈亲。那你就跟他找后妈去吧。父亲太阳穴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样暴着。我看看前后的行人，跺着脚拽着母亲不让她再往前走。可她非走，还说：找了后妈你就尝到滋味了。我看一眼就要走到跟前的同学，咬着牙盯着过往的汽车说：你再说一句，我就钻车底，信不？父亲僵着身子过来说：淑云，我认了。回吧。说完迈着大步就往回走。
从此，父亲果然妥协了，妥协的明显标志就是按时下班回家，星期日也不去办公室了。父亲回家后，笨拙而平和地帮着母亲摘菜洗菜，然后再回自己屋里写他那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这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欢喜。母亲一欢喜，端庄的脸就活泼起来，几个雀斑也一闪一闪地想说话。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像小孩子一样搂住我说：多多，多多，你爸其实是爱这个家，也是爱我的！母亲说这话时，眼里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我看着那小火苗点点头，母亲就啪地在我脸蛋上亲一口，把我脸弄得湿一块，还生出许多鸡皮疙瘩。母亲并不注意我脸上的湿，更不在意鸡皮疙瘩，唱着歌忙去了：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可是不久，母亲就有些得寸进尺了：敬芝，你来帮我啊。父亲装作没听见，母亲还叫。父亲停下笔，又听着母亲叫几声，才迟缓地出来。
原来母亲是叫父亲帮着挤饺子馅。母亲举着手说：我手碰了一下。她蹙着眉，嘴唇翘着，牙缝咝咝地吸着冷气，把手一下一下地往父亲脸前举，手上果然有个小口子在渗血。父亲只看了一眼——那一眼还不如看他的论文时柔和呢。父亲乍着两只大手挤好了饺子馅。母亲又指一下盛着面粉的瓷盆。父亲停顿一下，又去和面。父亲的两只大手被面粘得怎么也弄不出来了。
结果是母亲用一只手自己和面。因为父亲实在是和不成，弄得两手粘着面抽不出来，还把衣服脸和耳朵上都粘了面粉。重要的还是因为父亲到水龙头前洗手时脸色不好，脚步声大，鼻孔里还呼呼地喘着粗气。母亲说：怎么了呀你？你和和面就不行啊？我和你一样的上班，一样的搞科研，一样的本科生，怎么就总是我干，而你不干呢？母亲说话爱用排比句，一上排比句就是生气了。而父亲一生气就说不上话来，生了大气就连气也喘不上来了。这就让母亲格外气愤。
母亲兜头说了一遍父亲的不是——诸如母亲出生入死地生我时，父亲还在试验室跟化学药物较劲；再如母亲高烧40度时，父亲一手给她掐头，一手还托着书看；又如母亲在单位受了气，回来向他哭诉，他却像听新闻联播一样平静。
母亲结束哭诉的最后一句话总是：哼！要不是怕孩子认后娘，早就不跟你过了。
2
昨晚接母亲电话时，我在看电视连续剧《亮剑》。李云龙正指挥部队和日本鬼子激战，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的新老伴魏伯伯，也就是叫魏新民的老爷子。老爷子当年就应该是李云龙这样的。如果老爷子年轻，让他演李云龙没准也行。
电话听筒还没挨住耳朵，母亲的哭声就传了过来：多多啊，妈想你了！母亲哭起来，总有点小女孩儿样的尖音。我说：妈，你怎么啦？母亲哭声更大了：妈妈想去你那里。我顿时毛了：妈，你到底怎么了？魏伯伯呢？母亲说：他走了。我说：他怎么走了？他走时说什么了？母亲说：他走时，他走时……推我。我的脑袋嗡地大了。母亲最近不断地给我打电话诉苦，每次我都劝她，还有意无意地说她的不是，可是这魏老头子怎么能推母亲呢？推是什么？推跟打能差多少？我关了电视，气愤填胸地说：妈，他真推你啦！母亲的声音就低了，哭得也不那么冤了。我又问了一声：妈，他到底是推你没有？母亲声音更小了：他就那么，那么拿手一推！我说：那也不行！
给火车站一打电话，没有合适的车次，最早的也要凌晨五点。
我又给母亲打了两次电话，问她血压怎么样？心脏怎么样？她说没事，都没事。
母亲也是，非走这一步干什么呢？你不愿意让你的孩子认后娘，你却去当人家的后娘。主要是你已经不年轻了。唉！
父亲去世后，我也看出母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让她去省城和我一起住，可她却又回原单位帮忙去了，说是返聘，每月给四百块钱。她还格外珍惜这份工作。我说不让她去了，她说：多多，你到退休时，你就知道一个干了一辈子工作的人，是什么心思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母亲去工作，一方面不愿离开工作岗位，一方面为了打发孤寂的日子。这人还曾委婉地劝我让母亲再找个老伴。我忙借故离开了那人。哼，母亲会？
但一年多后的一天，母亲消瘦着肩膀怯怯地说：多多，给你商量个事。我上下看看母亲，心里拧了一下，说：妈，我不管你，随便你吧。母亲看着我说：多多，你是说？我说：妈，你又不肯跟我走，那就找个吧。我走着也放些心。母亲下巴一抖，眼里闪了个亮光。这亮光，把我打出个寒噤。我沉吟一下，又说：不过，咱们不办手续。好呢，就在一起，不好呢，就走人。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母亲。开始母亲脸蓦地泛出了新娘子色，说到不办手续时，就急了，是那种揪心拽肺的急，不能忍受侮辱的急：说什么呢？把你妈看成什么了？什么人才、才非法……母亲想说非法同居，但没说出来，就像那个字眼是一个熟透的疮，不能捅，一捅浓血就出来了。
我却不以为然，我看着她的样子，极不合时宜地想笑，知道不合时宜，可那笑又不可抑制地往上拱。我于是真的笑了，而且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笑得完全收不住了，我自己听着那笑声都有股魔鬼气。母亲先是看着我，后来瞪着我，再后来疯了一样攥着拳走到我跟前，说：刘多多，你想干什么？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侮辱过我……我看着母亲焦黄的脸，很可怜，极想止住笑，可不但没止住，还一发而不可收地继续笑，笑得狰狞，笑得心酸，笑得抽抽搭搭地出了一脸的泪水。母亲眼睛红了，哆嗦着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捶起了胸脯。
我经过了一个简短的犹豫，上去扶她，为她捶后背和胸脯，这时我才止住了笑。多少日子后，我为这次笑，查过一次相关资料，没有得到一个可靠的结论，但这次笑，让我刻骨铭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找母亲说：妈，我想通了，真的。母亲说：我已经回了人家。我说：妈，我知道，你一辈子没有追求上真正的爱情，你不甘。要是搁我，也是。我努力说出这些话，为的是让母亲彻底放松，也在为我那次笑表示歉意。我是真不想拦着母亲了。因为我同学的单身母亲夜里突然去世了。但我还是不想让母亲去办理结婚证书。
刚想到这里，父亲的影子一下就戳在了我眼前，我使劲眨眨眼，影子才走了。父亲无论对母亲怎么样，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再说，谁又能断定父亲对母亲就真的不好呢？
听说父亲在与母亲恋爱时，组织上叫父亲谈过三次话。因为父亲是一个小城工人家庭考出来的大学生，而母亲是一个中等资本家的三小姐。父亲对领导的话置若罔闻。所长和父亲的第三次谈话，是在一天下班后。所长说：刘敬芝，你再想想吧。三天后所里要报第三梯队人选。你两天后给我回话。父亲的十指在浓密的头发里狠狠地抓了几下，说：不要两天后了。所长就把刘敬芝的名字从第三梯队抹了去。
一提到这件事，母亲却总坚持说：那是他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女人。母亲说到这，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庞。又说：他不是真爱我，要真，他怎么一辈子对我那么冷淡？接下来，当然还是举出诸如我的出生和她发烧一类的例子来。我也对父亲在我初来人间的那天竟去试验室工作的事想不通——父亲也真是，你不用像影视里的男人那样在产房门口如热锅上的蚂蚁，但你也不能去上班呀。
3
给母亲介绍的人里有三个可以考虑，其中两个知识分子，一个行政干部。我建议让母亲先考虑两个知识分子。这俩人的资历和母亲差不多，都在文化单位工作，都是一个孩子，孩子也都有工作有家庭了。可母亲却要先考虑那个行政干部。母亲用了一个几十年前的词，说：我这次我要找个工农干部，工农干部朴实爽快，主要是没有业务缠身。
我有点不高兴，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父亲身上去了，再说知识分子也不都是一个样子么？
在母亲确定和这位工农干部进行时，另两个知识分子还一直没有放弃母亲。其中一个的儿子还找过母亲，表示他很支持他父亲再婚，尤其支持和我母亲。我听说后，对这个儿子很感动。可母亲的心思却已然去了魏伯伯那里了，说魏伯伯身体好，人很勤快，性情也直率。
我说：魏伯伯是优点不少，可他有三个女儿，而三个女儿都是农转非出来的，就她们的习惯和修养，你能和她们过到一起么？母亲说：又没什么大事，以前双方的财产和存款都由自己支配，之后的生活，双方负担。她们都有工作，也已经结婚过自己日子去了。我说：她们就不回家了么？母亲便说了一句真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不要说这个年纪了，就是年轻人，也不好十全十美哦。
就像一个母亲看着不谙事物的女儿硬往火坑里跳似的，我心里实在是焦灼不堪。但任我怎么说，母亲却固执地坚持。我经过两天两夜的苦思冥想，终于不想反对了。咳！何必呢？大半个世纪前就提倡婚姻自主，到我这里，却要为母亲包办婚姻？
第一次见魏老爷子是在我家。尽管做了很实在的精神准备，看到他一进来，我身上还是一紧，像所有的血一下被抽走了。我干硬着身子把他让到了左边那只沙发上。倒不是因为左为下，只是右边那只是父亲在世常坐的。我下意识地看看母亲。母亲眼睛微微闪烁着盯着前方，膝盖上的左手背托在右掌心上。我一下想起电影上三十年代刚过门的小媳妇。我凄惶着心倒了一杯水给了母亲，又倒了一杯给了他。这时，我觉得身上那血才开始往回流。我在母亲旁边坐下随意一打量，看见了一副大鼻子，还看出了一点官相。好像那官相来自于那副大鼻子。
我说：魏伯伯身体还好吧？说着又看他一眼，看见了一个虽老化，但还壮实的身体，像一只结实的瓦缸，脖子很粗，胸脯鼓着，腰间很壮……呀！我的脸先一冰凉，身上的血一下又走了，屋子里也奇特地静，一种让人无比尴尬无比懊恼的静。随着，我的心像被猫头鹰狠狠地咬了一口。我这死眼睛干吗要去流连那里！老爷子并没注意我的懊恼，看着我说：好，好，我的身体好。几个字说得跟豫剧道白一模一样。我一下才想起了他是河南一个乡村的，是从县水泥厂的临时工一步步爬到副处级干部的。
我跟母亲说我出去一会儿。母亲问我出去有事吗？我说有事，同学孩子过生日。没等母亲答应我就出来了。母亲兀自站了起来。这显然是不正常，你说你站起来干什么？那个魏伯伯也跟着站了起来。这让我更加的不自在。我往外走得很快，有点像逃。这还是我的家么？
我在街上走着，心里像踢腾着一百只兔子。我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四趟，引得街边小摊主开始打量我。于是，我忙走进了街心公园。
花草们一劲地搔首弄姿，香气也汹涌地腻进我的鼻子。这里多是老年人。还常是一对一对的。
我一共看了七对，竟猜着有三对是后配的。最后，我看着其中一个老太太。看着看着，面前升出一股雾气。这老太太好像哪里跟我母亲一样。像是鼻子，又像是嘴，又像是哪哪都像。老太太孩子是什么样的？原来的老伴呢？我的脸痒痒的，像有虫在爬。我没有管，任凭那虫一厘米一厘米地爬，一直爬得满脸满脖子。
我趟着夜色回来了，我在门前站了片刻，门缝里钻出了一阵老而清脆的歌声：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战斗还在残酷的进行。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
我的钥匙一插入锁眼儿，歌声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