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3期
栏目:任意球
李跃进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掀开一条拉链那么宽的缝隙,眯着眼往外偷看。
泥水地里到处是民工。
有坐着的、歪躺着的、相互支撑靠着的,他们骂骂咧咧,摇着头,精神病人一样用眼狠狠剜着李跃进的房子,有的骂累了,垂着头打盹,像只遭瘟的瘟鸡。
李跃进轻轻放下窗帘,轻轻往床边靠,李跃进握紧了床上老伴黄素花的手,贴着她的耳朵说,放心吧,暂时没问题。
大概拆迁通知发放一星期左右,特殊学校教职工、李跃进的邻居们便自觉搬空了自己的家。
只有李跃进一动不动。
李跃进猜测得到,开始民工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拆房子会这么困难,想不到在有教养、有素质、懂知识文化的教职工队伍里会碰上个李跃进这样“癞皮狗”一样的家属。
如果他们能想得到,李跃进想,恐怕工头就不会冒冒失失接这趟生意了。
只是晚了。等民工们明白过来,已经是和房地产公司白纸上画押后的事了。
民工们只能死死将矛头对准李跃进。拆了房,按期交工,工头才能从房地产公司拿到钱,才能将工资分发给民工们,民工们的日子才有指望。
死赖着不搬,李跃进被人叫做了“钉子户”,一颗又老又朽生锈扭曲的“钉子”!一颗又老又朽的“钉子”自然不能将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往深处想。李跃进想,如果现在将别人的事拿来想,就是个猪脑子。
李跃进唯一能往深处想的就是拆了房子他和老伴就没地方住,没地方住只能流落街头。李跃进不想流落街头也不能流落街头,他过怕了那样的日子,更不忍心到老了,再让老伴黄素花受这份罪。老伴黄素花苦啊,她是个弃婴,先被福利院收容,后又吃“百家饭”长大。她从生下来就看不到这个世界,后来凭着好心人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学会了盲文,又经好心人介绍进了学校,最后认识了招工进皮革厂的李跃进。李跃进是外省人,从小父母早亡,跟着哥哥嫂嫂过。哥哥嫂嫂嫌他吃白饭,总不给好脸色。李跃进就从家乡流浪到了这里,正赶上皮革厂招工,凭着流浪时跟街边修鞋匠学来的手艺进了厂,总算脱离了那种饱一顿饥一顿的生活。
如今又回到当初风餐露宿的生活,不干。
李跃进知道,要是不搬,民工也不干。
民工们先是压着火气敲李跃进紧闭的房门,啰啰嗦嗦反反复复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说了一大通,李跃进没给他们吭半个屁。现在,民工们又发起了第二轮“反攻”,攻势猛烈强劲,李跃进能感觉到这间和自己一样老朽的土坯房的颤抖……后来民工们就撑不住了。有人就吼,他妈的,里面人是不是死了?再不开我们就推了。
李跃进心里说,量你们也不敢。
民工们就开始骂粗话。他们知道里面住的是一对和自己父母甚至是爷爷奶奶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开始还只是几个人试探着骂,可房主人的沉默让他们鬼火绿了,所有的民工便都加入了叫骂的行列。
老东西,快开门……
我操你妈,你讲不讲理……
你是条死狗吗?死赖这里不走……
随着谩骂,还有人手打脚踢,将气撒到了那扇可怜的木门上。
黄素花有些沉不住气了,凭着感觉将脸转向静默在一旁的李跃进,没有说话。李跃进却猜得透她的担忧和紧张。李跃进仍旧没吭气,他知道黄素花懂得他的想法和打算,黄素花一直将他当作唯一的依靠,只有在黄素花面前,李跃进才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其实李跃进也不敢保证这样的僵持谁将获胜,只是他没有选择余地。
一分钟、两分钟,一阵又一阵粗野的拍门踢门声后,民工无奈地骂骂咧咧退开。紧接着,轰隆隆的机械声由远至近。
排山倒海的坍塌声中,李跃进紧紧抓住了老伴的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次,他和老伴就这样葬身冰冷的机械下了。
可并没有。他睁开眼睛,只看到老伴吓得苍白的脸以及顺着窗户缝隙泼进来的沙土和呛人的灰尘。
妈的,我就知道这些狗日的杂种不敢!李跃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