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4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早晨五点。母亲起床了。她为我准备早餐时看见周天在外面慢跑,返身进屋,说,你也到外面跑一跑,你看周天多勤快。她又扒拉我几下这才回到厨房。我没有起来,仍然沉入难舍难分的酣睡里。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在厨房大声说,你倒是起没起来?说完,她朝外面张望一眼,寻找周天的身影。周天已经停止了跑步,一条腿搭在齐腰的铁栏上,那架势像是在压腿。实际,周天是在看书。母亲又大声说,你看看人家周天,你不怕他把你甩下去呀?屋里悄无声息。她索性进屋,见我顿时睁开了眼睛,便深舒一口气,无耐而强硬地说,行了,你不用锻炼吃完早饭,我背着书包手拎饭盒走出家门。我一走,母亲就到阳台上目送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背影。这时候她常常思绪万千,偶尔宁静如水,偶尔轻轻叹息。不管什么感受,她愿意这么站上一会儿,体验着做母亲的滋味。周天在指定地方等着我。一身校服把他打扮得少了几分生气,他瘦弱,白皙,戴副近视镜;离老远就朝我微微笑着。我也朝他微笑,说,你真烦人,害得我没睡好。你早起不要紧,我妈非叫我摽着你。你就不能在被窝里眯着。周天大笑起来,说,你知道啥呀,我偷着看小说敢在被窝眯着吗?我说,咋不蹲厕所看了。周天说,早被发现了。特烦人,不到十分钟,我妈准敲门。我说,你也是,不叫看就不看呗。周天说,你呢,你昨不说说你。我把随身听从兜里掏出来,换掉英语磁带,再把随身听递给周天,说,你先听一遍,我再模仿,你看像不像。正是上班上学时间,街上车多、自行车多、行人也多。这几天降温,晨风中,树叶发抖,人也瑟缩。我俩走上过街天桥。这是必经之路。天桥上已有小贩摆摊儿,卖一些鞋垫手套袜子之类。这的小贩不敢叫卖,怕引来税务收税。我俩故意放慢脚步,为的是我把歌唱完。我唱得很投入,接近尾声时,春来在天桥下面朝我俩喊,别抒情了,快晚了。周天便率先急走,边走边说,小嗓真他妈酷。
我的座位是特一座,设在教室门口与讲台之间。通常这个地方是放拖把、笤帚、塑料桶之类。为了我,班主任把这些东西挪到讲台下面。这下,全班同学一致认为这是个上好的座位。所以上好,是不受干扰。于是,季军军就当众质疑班主任,说,老师,你凭啥让他坐那?班主任略感惊讶。从教二十年,她很少遇见这么胆大的学生,敢对老师发问。她微笑着说,因为他中考成绩倒第一。季军军说,以往你并没把倒第一的同学放在这。班主任说,你是不是想坐这?季军军说,当然想。班主任说,原来你是为自己。那好,下次考试如果你考倒第一,你有资格坐这。我说话算话。
我母亲曾经向班主任反映情况,她这样说,我儿子最近心不在焉,样子像是在学习,但眼神不对,发直,心事重重。尤其是昨天,晚回来一个多小时。我说你咋回来这么晚呢?他说随便走走。我说跟谁走。他说跟周天。我说你撒谎。周天早就到家了。你到底跟谁走的?他说谁都没跟。我说你有家不回,一个人有啥走的?他说我想一人走走还不让啊?我说不让。你才多大。他腾地火了,说我就走了。咋的吧。当时我真想揍他,可他比我高一头,我打不动他。我说你别吃饭。你这么气我我不养活你。他果然没吃饭,反倒钻进被窝里。我突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搞对象了?你要是搞对象我整死你。他说你像我这么大咋过来的?你管住自己再管我。我被问住了。因为我跟他爸是高中同学。可是我不能被他问住,不能栽面子。我说我咋没管自己,我们都参加工作了才开始好。他说心里好算不算好?这不明摆着么,他搞对象了。可他不承认。于是,班主任就找我谈话。班主任说,最近我发现你上课时精力分散,测验成绩下降。你告诉老师,是不是有心事了?我说,是不是我妈来了?班主任说,你妈没来。我说,不可能。我妈准来过。班主任说,我再说一遍,你妈没来。我的逆反情绪这才松缓许多。班主任说,是不是有女同学追求你了?其实这种事没啥大惊小怪的,都十七八了,正是青春期,谁对谁产生好感很正常。老师也是从这时候过来的,当时我对我们班体育委员产生了好感,但是不敢表白,那滋味的确不好受。我说,我妈跟你不一样,她说我要是搞对象就整死我。班主任说,看来你有这种苗头了。你要是信得过老师就跟老师说说,老师帮你拿主意。我说,我不说。你该告诉我妈了。班主任说,我不会告诉你妈。我说,你保证?班主任说,我保证。我还是犹豫一会儿才说,实际我根本没搞对象,我就是对刘丽佳印象不错。有时候特闹心。班主任说,刘丽佳对你印象咋样?我说,不知道。我俩没说过话。班主任说,不行。你眼光太低。无论哪方面她都配不上你。论个头,太矮;论长相,一般,又没气质;论学习,是借读生;人又太老实,蔫。你说你相中她哪了。老师建议你考上大学再说。男才女貌。你是大学生了,就不愁没有女孩子追求你。但是大一大二也别急着考虑,最好大三大四,回头找大一大二的。不找同岁的。女孩儿小两岁正好。班主任的水平就是高出一筹。我被说服了,茅塞顿开。
实际我的中考成绩不是倒第一,作文、计算题老师故意给我压分了,故意弄成倒第一,这样才有借口把我调到最前面。这么做主要是防止我旧情复发。眼不见刘丽佳,心才静嘛。
我们仨赶到学校时操场已经响起了国歌。是星期一。必定要升国旗。升旗仪式庄严肃穆,全校师生列队整齐,伴着国歌仰望国旗冉冉升起。那一刻,旗帜下的人们会充满豪情。我们仨没敢贸然闯入,待国歌结束,操场骚动,我们才跑进学校。
第一节课,自习。自习课十分安静。学校规定:自习课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睡觉;不许看杂书;不许早退。学生们总要经历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周天曾被值周老师抓了现场,当时他在读金庸的小说。值周老师叫他到讲台上撕毁小说。周天说,我都自习完了,没事干了。值周老师说,我叫你撕小说。口气强硬,不容违拗。
借读生刘丽佳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是晚自习,还有10分钟结束,饿了,一切兴趣全无,索性收拾书包等待铃响。却见一纸条递给她,纸条上写:安静。铃没响。
第二节课,生物。我们班是高三·二班。我们班曾发生过上生物课集体睡觉的现象。生物老师一气之下去找校长。校长便肃然地来了。校长用黑板擦愤然地敲黑板,所有学生立刻振作起来了。校长说,说一说,为什么睡觉?谁都不说话,谁都回避校长的目光。校长说,那好,把原因写在纸上,每人都必须写。过去五分钟,纸条全部收上来。原因五花八门:困。实际我没睡,我就是趴一会儿;以后我不当大夫;磨叽,没主次;头疼还不兴趴会儿吗?校长拿出一张纸条大声念:烦人,都是老太太了。念到这,校长问,这是谁写的?鸦雀无声。校长说,每人把你的纸条领回去。开始骚动。春来这才站起来,说,别查了,是我写的。校长盯视他许久,说,有朝一日你妈会不会成为老太太?春来无言以对。校长说,你妈一旦成了老太太你就烦她?让她滚蛋?春来说,这是两码事。反正年轻老师往那一站我就爱瞅。校长说,模特年轻,你瞅去吧。春来说,问题是她讲课像唠家常。我不爱听。我爱听张祥老师的课。别看他样子像黑社会,但课讲得好。我们凭啥不能挑老师。有人附和说,就是。校长说,谁说的?我站起来。校长说,还有谁?周天也站起来。校长没再接着问,她怕有更多的学生站起来。尽管集体抗议了一次,但并没有给我们调换老师。班主任私下里说,咱们校的生物老师紧缺,调给哪个班,哪个班都有意见。你们还是体谅点吧。
英语老师年轻而时尚。她戴耳环,涂口红,鞋跟很高。校长说,这么装饰自己不得体。英语老师说,现在的学生都希望母亲化淡妆,希望母亲漂亮。何况他们的老师。所以,我认为老师应该注意仪表。她初次走进我们高三·二班,第一件事是叫我们把家长的姓名、工作单位、联系电话写在纸上,交上来。她又解释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求哪位家长办事,是为了找家长告状方便。在教学上,她自有绝招:以小组为单位,按顺序背诵课文,一人一句,或两句,不许打奔儿,出现打奔儿,重头开始,直至顺畅。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有压力,都怕因打奔儿影响小组。于是,压力转化成动力。但有人提出,这不公平,凭啥叫不打奔儿的为打奔儿的陪绑。绝招便有所改进:打奔儿者罚站,等到后面有人打奔儿,方可坐下。可是弊端还是照样有:全班共四个组,每组都希望锻炼的机会均等,不均等就有意见。绝招就再改进:最差的一组放学留下,继续背。不久,一封匿名信寄给了校长。信上说,反对硬性灌输,提倡启发诱导式教学,学习积极性靠培养而提高,不是靠强制,强制的结果是逆反。
第二位英语老师叫赵明,男性,年逢不惑。他初次站在高三·二班讲台上,驳得满堂喝彩。他的英语说得真叫棒,纯熟、规范、清晰,与规范的英语毫无二致。然而,又有匿名信寄至校长。信上说,为什么不写板书?试问,上课有不写板书的老师吗?题外话多,旁征博引似乎是为了加深对知识的理解,但引出的是哄堂大笑,大笑后,学生记住的是笑料,而不是知识。另外,有这么批改作业的吗?什么小伙子加把劲,希望在前头;什么你是个可爱的乖女孩,别气馁,撵上去嘛;什么你的名字很漂亮,人也很漂亮,成绩要是漂亮就十全十美了。如此启发式教学岂不是矫枉过正了吗?
第三位英语老师叫宋艳丽,女性,中年,不苟言笑。每次上课,她总是踏着铃声走进教室,铃声结束,二十分钟讲课,板书即是本节课的重点。她要求同学必须把重点抄到笔记上。如果课堂没吃透,回家自己嚼。收作业,但不批改作业,叫同桌互相批改,标准答案在英语课代表那里。终于有一天,校长来到高三·二班,她举着一封信,说,看看,又是一封匿名信。家长为啥不署名?他算老几?凭什么指东道西?嫌老师不好就把孩子领走。不换老师了。爱上哪告就上哪告去。
课间休息,我和周天上厕所,出来时听见春来在楼梯转弯处喊周天,说收发室有请。这一喊不要紧,春来吃剩一半的冰淇淋被我夺走。收发室老头给周天一张汇款单,款额不多,四十五元整。春来说,你最好整点大的,那才叫过瘾。周天说,咱没那造化。咱就是千八百字的能耐。春来说,又是政治课写的吧。周天说,不是。不敢溜号了,会考过不去可惨了。春来说,咋弄出来的。周天说,趁我妈我爸不在家呗。我说,你妈你爸都快成杀手了。周天说,你别光说我爸我妈,你妈更邪乎。春来故意起哄,说你俩最好打起来,免得我没意思。周天和我立刻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去,使他的腰窝起来。周天说,赶紧坦白。不说实话不请你吃串。春来说,我早就说过了,我妈我爸最好出差,别回来。我说,不行。换换样。春来说,咋换样?你俩给提个醒。一时间他的胳膊竟越发被扭疼了。周天说,你装傻呀。春来终于告饶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懒得跟他俩说话。我说,他俩是谁?春来说,是我妈我爸。
星期五这天,班主任对我们说,明天放一天假。顿时,教室里轰然响起掌声,同学们个个喜笑颜开。进入高三以来,星期六已不再是法定假日。学校在这一天,给学生安排十节课,每节课四十分钟。班主任故意绷着脸,说要不要再放两天?我们异口同声说,要!班主任说,你们的父母要吗?你们都问问。我们说,要!说完都笑了。这时,不知是谁冒出一句,没父母问谁?我们又都笑了。见班主任没回答,同学们陡然安静下来。班主任说,明天都在家写作业,不完成不行。星期一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