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闯虎穴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刚被喽啰们引进门,我便发现麻三姑正在教训儿子。麻老二跪在当院,一见我顿时羞得满面黑炭。周围的孩子们并没有围住看新鲜,而是照旧疯玩疯闹——显然这是一出家常戏。
麻三姑忙起身给我让座,说我这不孝的儿子糊涂,给您添麻烦了,要打要骂随您……眼前的情形让我吃了一惊,但我又不能认为这是麻三姑故意做戏给我看,因为这是小人之心,非君子之道。转念一想我又发现此事也在情理之中,江湖之道不外乎伦常,天津卫的娃娃哪能不懂这个。没别的,我一撩长袍的前襟,便跪在麻老二的身边,口中道,都是晚辈不懂事,若不是我没把话说明白,也不至于让我哥惹您生气。
讲这番话有一个诀窍,前半段自贬,是放交情给对方,表明自己识得眉眼高低,后半段把错处坐实在麻老二身上,是辨明是非,事有事在。“光棍儿眼里不揉砂子”,此时一个字说错便是大祸。麻三姑显然老于世故,她先扶起我,再拉起儿子,然后对我说,你爷爷他爹“拉杆子”的时候,哪干过这门子不上道的事?您是干大事的,可别跟你这糊涂哥哥一般见识,要不是我那大儿子死得早,哪会让我这老婆子抛头露面,操心受累,我那短命的儿呀……说话间,麻三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腿,大哭如歌。麻老二见状赶紧又找地方跪下,垂着头不吭气。
这可不是冷眼看着就能搪过去的事,用我姨夫的话说,在这等节骨眼儿上,就如同科班唱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能错了规矩。我先跪在麻三姑身边,伸手扶起她老人家,心中却道,玉如这会儿若在,由她扶起老太太效果会更好。然后我又去扶麻老二,麻三姑却说,放着他的,你先去后院瞧你媳妇吧。然而,我还是先扶起了麻老二,又当头向他作了个大揖,将他羞得无地自容,这才奔后院。
面对这一切,我有两件事弄不明白,一是不明白麻老二为什么会如此莽撞行事,刚跟我一接触便绑架了玉如;二是不明白麻三姑为什么要放交情给我。我此时能够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必定非常重视我的到来,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坏事。
后院里有三间小房,走进去一看,我发现玉如盘腿坐在炕上,正面对一大碗荷包蛋发愁。我开玩笑说您这是回娘家了?好自在呀!她抱住我又笑又哭。但这会儿我可没工夫听她细说详情,晚出去一分钟,麻家母子就会对我多一分猜忌。我拉着玉如来到前院,与麻三姑再次行礼,让我吃惊的是,玉如居然对麻三姑叫“干娘”。麻三姑却对我说,这是我们娘们投缘,但没经您示下可作不得数。我忙说这是您疼她,我也就高攀了。然后我拉着玉如上赶着对麻老二叫“干哥哥”,麻老二窘得不行,只好回礼不迭,但在忙乱之中还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麻三姑说这下好啦,一天云雾散,都是自家人,赶紧打酒、宰羊,招呼亲戚。然后她又悄声问我,你怎么没告诉刘队长你媳妇的事?看来她什么都清楚,我也只好实言相告,说表哥跟我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亲是仇此时还说不准。麻三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你这孩子当真有心路,老婆子我没看错人。
这时,村头上突然传来两声枪响。这又是关键时刻,我连忙抢在麻老二身前冲出院门,心中暗道,麻三姑对我再亲热,也仍然是疏不间亲,除非我有替他儿子挡“枪子儿”的恩德,否则大家依然只是远来之交,淡淡而已。
村外来的是我表哥,带着五个伪军,荷枪实弹,身后立着三辆自行车和一头驴。见我和麻老二出来,他挥手让手下人退得远远的,然后冲麻老二抱拳拱手,说对不住,对不住,手下人笨手笨脚,让枪走了火,惊动您啦。麻老二也回礼,说您是贵人,要是过门不入,可就让我没脸见朋友啦。说话间,他也带着人远远停住,容我跟表哥私下里说话。表哥问怎么样了?我说都是误会,事情办得挺顺利。表哥说顺利就好,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法跟姨父、姨妈交代。
表哥只带着这么几个人来冒险接我,让我很受感动,便想给他与麻老二拉拉交情,因为,从这两天的情形我看出来,他跟麻老二之间必定有过节。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层想法,如果我能将麻老二的队伍收编成功,又能劝说表哥暗地里协助抗日,同时再让他们两家有了交情,那么整个青沧两县的抗日形势就会非同一般,上级领导自然也就会对我刮目相看,调我回天津的可能性也就大多了。
我的想法虽然很好,但却忽略了一件事——玉如此时还在麻三姑家里。到底麻三姑人情熟透,一见面便将我的这个错处弥补得天衣无缝。她拉着玉如半开玩笑半当真,说快来见见一表人才的刘队长,他可是个大贵人。又对我表哥说,这是我娘家的外甥女,天津卫的女学生,俊吧?可惜父母都不在了,这才投奔我来了。说话间,她还没忘记向我挤了挤眼。
表哥显得很客气,但也有些呆滞,不像平日里那般能言善辩。当时我还以为是麻三姑的口风太健,让表哥插不上嘴,然而,等到日后表哥再跟我谈起玉如时,我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表哥说,那姑娘的神态很像你表嫂……
唉,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看看当时的我就知道了。可惜的是,我那会儿还有一个坏毛病没改过来,就是“知错不改”,如果我当时立刻对表哥说明玉如是我太太,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这就叫“少不更事”,别看我那会儿在人前把自己装扮成老江湖,日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