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的一个下午,湛蓝的天空,徜徉着几缕轻柔洁白的云,凉爽的秋风,轻快地掠过缓缓的山坡。山坡上种满了红薯、木薯、芋头,山坡下稻田已经收割过半,微风吹过,送来阵阵稻秆的清香。一条笔直的小路在山坡中间穿过,延伸进远方翠绿的竹林,林子后面耸立着连绵黛绿的大山。
三名身穿蓝灰色军服的军人正沿着山坡中的小路从坡地间往林子前行。
走在前面的年轻军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他身材中等匀称,脸膛方正,一对慈眉遮着一双明亮机警的眼睛,稍挺的鼻子显出英气,双肩宽实,军服整齐,步伐有力,佩少校军衔,腰间扎了军用皮带,腰带上别了支手枪。他身后跟着两位军人,一位二十岁模样,略显瘦长的脸庞晒成浅黄棕色,一双眼睛灵活而有神,刚长成而不高的身子显得有点单薄;另一位比他矮半个头,十六七岁样子,长着一副娃娃脸,厚厚的眼皮珍藏着细小的笑眼,稚嫩的嘴唇上还留有淡淡的汗毛。后面两位军人都背着一支“汉阳造”。
走在前面的军官步履不紧不慢,后面两个小年轻你推我扯,打打闹闹。
“营长,李班长欺负人!”最年轻的军人冲着前面的军官喊道。
“到家了!”年轻的军官并没有阻止两位年轻军人的嬉戏,自言自语道。
“营长,你看!那边有只山鸡。我只要一枪,今晚就有山鸡肉吃了。”小家伙抬起枪把说。
“你疯了!敢乱开枪?”李班长喝斥道。
营长顺着两位年轻人注目处看去,二三十米开外的红薯地里,一只公山鸡正悠然自得地刨食。小家伙从地上捡起两块土,猫着腰向山鸡摸去,临近时被山鸡发现,山鸡飞快地跑了起来。小家伙扔出土块,受惊扰的山鸡飞了起来。
夕阳西下,光芒血红,没有多少温暖,像离别与惆怅。
三人走近苍翠的林子,林子上空冉冉升起一缕袅袅炊烟,宛如一条轻轻飘拂的白色丝带,系在山林这块巨大的翡翠上。近了,渐渐高了疏了的竹木绿影间出现了些许空隙,房屋的影子填了进来。
“营长,到家了!”
班长李德兴喊道。前方百米之外,竹木环家绕户,村口的凤尾竹梢上,几只八哥一面轻快唧唧喳喳,一面嬉戏翻飞。
村口通往西边飞鹰村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位身材苗条,身穿灰白色对襟衫、浅蓝色长裤,脚踏皂色布鞋的年轻女子,挑着一对箩筐从西边朝他们走来。
“那不是张秀芬吗?”李德兴右手指向左前方惊喜地喊了起来。
一路沉默寡言的营长抬头一看,果然是邻村的张秀芬。扎着两条齐腰长辫的秀芬好像也刚刚看见他们,姣好的脸庞绯红,长长的微微翘起的睫毛一撩一合,温柔悦目的眼睛含言欲语,小巧的鼻子下是好看的小嘴。
“文兴哥,你们回来了。”秀芬羞涩地瞥了他们一眼。
“呵,秀芬,上哪去啊?”文兴问道。
“到黄垌坡挖红薯。”
“那,那有空到家里来坐坐。”秀芬洋溢着清新、美丽、令人舒心的微笑,让李文兴猛然说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的话。
其实,秀芬大老远看见几位军人时就猜是文兴回来了。他们村里就李文兴和李德兴两人当兵。再近点时,文兴熟悉的身影令她心口怦怦直跳,人发慌,脸上是一阵躁热,身子发酥、发软,想躲开,小路只直通向他们那条村道,没有岔口;往回走吧,又太近了,小时候大家常一起玩的伙伴,多不好意思啊!只好往前走。
秀芬别过文兴他们,紧张倏然一下全飞走了,浑身轻松爽快,文兴不是邀请她到他家里去吗?她也想啊!现在可以去了。年初,文兴村里常做媒的逸仙嫂见了她就赞不绝口:“方圆百十里地,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和我们村的李文兴又熟,又近,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跟你们俩撮合撮合。”听妈妈说,文兴已经是个大军官了。想着高大、英俊、聪明的文兴,想着以后和他一起过日子的样子,秀芬觉得天空很高、很阔、很蓝,阳光照耀着的世界特别美丽,清爽的风迎面吹来,心里暖暖的、痒痒的。轻松愉快的秀芬朝黄垌坡一溜小跑而去。
李文兴他们别过秀芬进了村子,李德兴打了个招呼回邻近的家去了。李文兴和李德兴是叔伯兄弟,家都在大岭村。大岭村东北靠大岭山,南面是黄垌坡,西有青竹溪,过了青竹溪就是飞鹰村。村子里有两百多户人家,大都是李姓。李文兴带着勤务兵刘有贵到了家门口。
李文兴家坐南朝北,是座还算新的青砖黑瓦小院落,房子周围是浓密的竹林,秋风吹来,竹子嘎吱作响。为了盖这座房子,父母高高兴兴,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令李文兴至今记忆犹新。
家里大门敞开着,进了大门是前厅,两边是前东西厢房,文兴和弟弟武兴各住一厢,中间是天井,天井两边有连廊,过了天井再是客厅,客厅东面住着文兴父母,西面是饭厅和厨房。
李文兴走到天井时,正在客厅纳鞋底的母亲李赵氏闻声从椅子上弹下,急匆匆赶了出来,“哎呀!文兴,你可回来了!”
母亲开心地紧紧抓住儿子双臂,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不停地端详他的脸庞、身子,凝视稀世珍宝一样。
“看你,晒黑了。”母亲嘴上说着,心里却很高兴。儿子比一年前回家时更壮实、更精神了,十足丈夫年轻时让她看一眼都怦怦心跳的俊模样;不过儿子比丈夫还高些,还多了军人的英豪与刚毅。
早在村口就缠着、嚷着、跟着李文兴和刘有贵的一大群十岁、八岁、三五岁的小孩,有文兴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开心笑着的母亲俯下身问他们:“你们谁去告诉你们庆祥伯伯?说文兴哥哥回来了。”
孩子们立即纷纷举起小手争先恐后大声叫了起来:“我去!我去!”
还没等母亲再发话,十几个小家伙吵吵嚷嚷,大的带着小的,风一般穿过天井,钻出大门口,眨眼就不见了。
家里静了下来,李文兴推上身后的勤务兵对母亲说:“这位兄弟叫有贵,姓刘,今年刚入伍,也在我们部队上。”
刘有贵笑着对李赵氏点着头:“伯母好!伯母好!”
母亲一手拽住文兴一手拽着有贵往客厅里扯:“光顾说话,快进里面坐,喝喝水。”母亲和文兴、有贵聊了一会,几个小孩就呜呜喊着冲进大门,越过天井,吵吵嚷嚷地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客厅。紧随着孩子们的,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壮年男人。文兴一见,马上从座椅起来迎了上去:“爸,你回来了!”
四十来岁的李庆祥斗笠向上斜戴着,黄铜色的脸上满是笑容,这加深了他额脸上的皱纹。父亲脸膛方正,眉眼闪烁着精神和力量,肩上轻轻地荷着一柄锄头,一身洗得退色的黑色唐装掩饰不住强壮有力的身骨,衣服肩膀和膝盖处都打着大补丁,两只黑布鞋布满尘土,右脚的鞋头破了小洞。父亲身后跟着位稍年轻、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壮汉,他正是父亲的堂弟李盛祥,李德兴的父亲,家里唯一的帮工。傻笑着的盛祥挑着一对泥箕,身穿一身补丁更多的黑色衣服,已经有寒意的天了,还打着赤脚。
晚上,李庆祥家饭厅里,坐了满满一大桌子人:李庆祥和他的两个弟弟喜祥和宏祥,堂弟盛祥,还有村长李佑吉,财主张宝财、张宝杰兄弟,秀才常笑天,李文兴、李德兴和刘有贵。文兴把要往厨房里吃饭的母亲也留在饭桌上。桌上有鸡、鸭、鱼、肉、瓜、青菜,酒菜之香缭绕诱人。
众人寒暄一番,酒过三巡,有人已面赤耳热,但各人皆头脑清醒,大家很快就把话题转到眼下时局,期待与询问的目光集中到李文兴身上。
村长李佑吉问:“文兴大侄,政府说日本人可能攻打到我们这里,会不会是真的?”
李文兴呷了口酒慢慢说:“去年底日本人攻占了武汉、广州,我们一直不停扩军,但部队都往北边、东边开拔。现在本地部队新兵多,需要加紧练兵。日本人从广州、武汉打过来的话,大家还可以有所准备,最怕日本人又来打广州那一招,从海上登陆,那马上就到我们家门口了!日本人飞机、军舰、枪炮都十分厉害,所以,上峰已令我们加强海防。如日军来犯,守军先行抵抗,掩护机关、百姓撤退,二线部队联合边防部队把日本鬼子消灭在海边。”
财主张宝财、张宝杰连声叫好。
秀才常笑天却阴阳怪气地说:“广州有那么多兵马,眨眼间都丢了。我们这里就别说消灭鬼子,能守得住就谢天谢地了!”
秀才说完,大家一阵沉默。
李庆祥见大家情绪低落便接过话题:“我们这里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的,小鬼子来干啥?”大家觉得庆祥言之有理,也不想做其他猜测。
村长李佑吉对坐在一旁的文兴、德兴说:“来,文兴、德兴,我代村里的乡亲们敬你们俩一杯!”话音刚落,村长就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文兴、德兴也随村长把酒喝了。
村长诚恳地望着他们说:“你们当兵在外,不容易啊!如今天下大乱,国难当头,村里人都希望你们平安!庆祥老弟,你们兄弟三人和睦互助,渐成家业。你家老大文兴做了军官,老二武兴又在县政府当差,村里人都为你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村长顿了顿,感慨道:“想当年清兵入关,我们的先祖挑着担子逃避战乱到了大岭,经历多少代人的辛劳,才有今天的境地。文兴、武兴和德兴,你们几个年轻人,是能出去闯出名堂做大事的人,你们相亲互助,功名可望,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耀啊!村里也没别的,刚才我们几位商量了一下,你们二位日夜操练,鞋子损得快,村里就送你们每人两双布鞋;寒冬也快到了,每人给添床棉被。”
文兴、德兴再三推辞不过,唯有受谢。
众人隐忧在心,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家。
文兴和德兴到村里逛逛。
庆祥留下喜祥、宏祥和盛祥聊家常。庆祥对盛祥说:“文兴每次和我提起德兴,总是赞不绝口,说德兴能吃苦耐劳,时时能帮忙。我看今年光景好,盛祥年底的花红就加一倍吧。家里好点,德兴在部队上也能更安心点。”几兄弟又聊了一会儿,方各自回家歇息。
文兴、德兴和李大山、祖福等村里十几个年轻人在村子祠堂前聊天。文兴和德兴讲述村外见闻,大山、祖福他们说四时农忙。村里的年轻人对当兵在外的文兴和德兴显示出了极大的仰慕。一群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人,时光与命运似乎渐渐要把他们分开。想着明天一早要赶回部队,文兴再三催促之下,这伙年轻人才依依惜别。
文兴回到家中,父母亲还没睡下。庆祥问起文兴在部队里的情况、会不会打仗后,因为晚饭时陪大家多喝了点酒,歇息去了。
母亲望着文兴,温饱寒暖苦乐问了个遍。她还急于想知道儿子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好说话,她年轻的时候,父母找个媒人,婚事就订下来了。文兴都二十五岁了,庆祥像他这个年龄时,武兴都三岁了。文兴说现在时局不好,等平和一点再说。
母亲又问儿子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儿子只说没有。
母亲想起村里逸仙婶提起村西头飞鹰村的秀芬就问:“哎!文兴,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的飞鹰村的秀芬怎么样?你看可以我们找人给你说说。”
母亲偶尔遇见秀芬,那姑娘长得好看,心地又好,又勤快,让人十分喜欢。但儿子没吭声。母子俩又聊了一会儿,鸡啼一遍后,两人才止言歇息。
早上,文兴、德兴和有贵要回部队,庆祥和李赵氏、喜祥、宏祥、盛祥、村长、秀才等一大群人簇拥他们到了村口。大家依依惜别,离愁于心,言语不达。
李赵氏双手抓住文兴的左手,不住用衣衫擦拭眼泪,她一边抹一边说:“文兴啊,如果打仗你们千万要小心啊!子弹不长眼睛,你们可要有。不要太过逞强,要是打不赢啊,你们就赶快跑。”她这样一说,众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