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凉山文学》2017年第02期
栏目：长篇连载
张俊在山上苦苦等待，两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山下的消息，阿卓也没有找回来，按照医院要求，牛巴马日只能就那样先观察，家里人都不用留下了，留下也没用，由护士照顾就行了。至于医疗费什么的，矿上领导说了，这么多年，你们从来都没麻烦过我们，反正矿也是国家的矿，矿上也要为驻地百姓服务，也要为维护民族团结做点贡献，不说钱的事。
张区长也觉得没有转出去的必要，再说路不好东转西转说不定就转死在路上了，于是交代给日黑，以后如果需要护理的话，全大队人轮流派人看着就行了。张区长于是叫人把牛巴马日的姐姐、姐夫请来商量牛巴马日的善后事宜，同时要求他们管好狗屎，不要再生是非。牛巴马日的姐姐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狗屎的老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除了酒什么都不关心，从小对狗屎的管教不是拳打就是脚踢，除了暴力还是暴力，根本不会语重心长说服教育那一套。这边跟张区长才谈完，回去就挥舞着棍棒追狗屎，撵得鸡飞狗跳，撵得狗屎也不知了去向，什么忙也没帮上。
没想到白白等了几天，盼来的却是牛季书记被抓的消息。山下知道张俊在山上，所以做了充分准备，工作组的同志都带了枪。十几个人把大字报往龙池山庄大门边围墙上一贴，当着大家伙的面把盖有公章的通知一念，就算走完了所有法律程序，张俊就被削了权靠边站了。至此，革命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整个金河口。
科考队员人都跑了，还搞什么科学考察？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宝，他们那些仪器设备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生产的，砸，砸它个稀巴烂，砸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人们一夜之间，全变得不认识了。
阿卓也没有人去找了，当务之急是统一思想，组织人民认真学习上级领导的一系列指示精神，要把瓦山人民从精神上武装起来！每个人都要参加学习，牛巴史丽也不例外。
金边县城里，为了得到好朋友牛巴史丽的消息，谢丹阳自动放弃对艾祖国的领导权，两个人摸到了金边中学，学校大门敞开，空无一人，于是大大方方地来到校长办公室，谢丹阳轻轻撕下封条，艾祖国撬下门扣，两个人侧着身子悄悄溜了进去。
校长办公室乱得像被抄过家。艾祖国像捡到个宝贝似的从地上抱起电话机，顾不得擦去话机上的灰尘，拿起话筒呜呜地摇了几圈，居然通了。
您好，我是总机，请问你是哪里？
我是，我是……艾祖国不知道说是谁。
司令部，司令部！谢丹阳急啊。
我是司令部！给我转北京！艾祖国觉得司令部的人打电话就该很牛逼的样子，于是把声音提高了个八度。
北京？谢丹阳心里一惊。北京可是我们心中向往的圣地，难道他是从北京来的？这个人……他来干金边县干什么？他见过毛主席吗？……谢丹阳又有了一连串问题要问，刚要开口，艾祖国就捂住了她的嘴巴。
谢丹阳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神秘，这个人突然从天而降，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白马王子？她突然幻想着艾祖国带着她来到了天安门，毛主席亲切地走过来握着她的手说，走了，走了，一会被别人发现了。她这才恍然大悟，拉着她手的不是毛主席是艾祖国。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按上门扣，用口水将封条重新粘上，一路小跑逃离了作案现场。
甩开了谢丹阳，艾祖国晚上又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金边中学校长办公室，办公室除了办公桌椅，还有张单人床，有个柜子，艾祖国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了被子和换洗衣服。艾祖国就彻底打算以此为据点展开自己的工作了，他把床铺简单准备好立即开始往北京打电话，结果摇了一晚上电话，一个也没接通。
第二天白天又跟着谢丹阳去干活，张贴大字报小字报，发传单，把饭混来吃了，晚上回到金边中学校长办公室，再以司令部的名义往北京打电话，结果还是一个熟人的电话都没打通。
第三天又跟着谢丹阳出去游行时，与另一支队伍为了争夺战利品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谢丹阳为自己是搞后勤的没能冲到一线去参加战斗而耿耿于怀，在艾祖国耳朵边抱怨了一个下午。晚上终于打通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同学家的，东问西问问到了王教授的下落，说王教授已经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抓了。王教授是被他老婆骗回去的。王师娘为了自保，就骗王教授说女儿生了病，生命垂危，就这样王教授一到北京刚下火车就被抓了。艾祖国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王教授指导，如何才能完成大瓦山的科考课题？他多想回到校园，回到王教授身边，回到父母身边。可是父母亲朋好友怎么都联系不上呢？金边没有火车，但乐水市有火车。
第四天白天再跟着谢丹阳出去干活混饭吃，晚上回校长办公室来接着打电话，今天很幸运，电话一打就通了，是他父亲的一个老同事，不幸的是那头话还没说完，听到那边有人喊：
抄家啦！
电话就断了，后来就再联系不上了。
更不幸的是通话的内容，那个叔叔的电话内容经过梳理，综合起来有这么几个惊人的信息：
一是艾祖国其实不姓艾，也不是汉族，而是满族，姓爱新觉罗氏，是清朝皇族后裔，他父亲要他忘记一切，只做艾祖国，永远都不要泄露自己身份，永远都不要回北京。
二是艾祖国的父亲母亲因隐瞒身份企图复辟，均已经作为反革命被镇压了。
三是京城正在全城缉拿现行反革命分子艾祖国。
字字血泪，句句锥心！
艾祖国一夜无眠。从小到大，父母亲与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不断涌现出来。记得满十二岁那年过生日，父亲对自己说：儿子，我们中国人是十二岁定根，从今天起你就算个真正的人了，希望你记住，做人要做到坚强勇敢、正直善良。
十八岁那年过生日，父亲说，儿子，今天你十八岁了，看着你一点点长成大个子，爸爸和妈妈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欣慰。十八岁就是成人了，中国古代还要举行成人加冠仪式的，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用心生活学习，朋友、社会和家庭，这些都需要你用心去呵护，还记得满十二岁那年我叫你记住怎么做人吗？艾祖国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坚强勇敢、正直善良。
可是现在，坚强勇敢、正直善良这八个字艾祖国打算放弃，不光放弃这八个字，他决定连自己的生命也一起放弃。
一整晚都没睡好，天亮时，他一睁眼，居然发现头顶的电灯泡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看到头上的电灯，他翻身下床，走到门口，咔哒一声把开关拉绳拉得都快断了，多少天来这盏灯终于被点亮了，但这点光和热没办法点亮艾祖国。
艾祖国歪着头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他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诡异微笑，他挪了挪桌子的位置，然后爬了上去，踮起脚，伸手拧下那颗白炽灯灯泡，嘭的一声，恶狠狠地把它掷在地上摔得粉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毫不犹豫地塞进灯头……
奇怪，他一连塞进去几次，灯头里两个触点都摸到了，怎么没反应？
艾祖国，艾祖国，你在哪？艾祖国，艾祖国，出来！出来！连珠炮找来了。
我就猜到你躲在这的，你以我为找不到你？你不想干了蛮？谢丹阳一边走一边吵吵。
咦，你站到桌子上干什么？
我，我换灯泡。
换好了哇？灯泡呢？
摔烂了。
下来、下来，拿去，把这个馒头吃了，专门给你留的。
我不吃。
不吃算了，走、走、赶紧，这里不管了，今天有重要任务！谢丹阳今天十分兴奋。
哎，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认识牛巴史丽的呢？你跟她？难道？你真的是北京来的？是北京人吗？听说现在坐火车都不要钱的，能带我去北京见毛主席吗？能见着毛主席吗……艾祖国的脑袋都要被她吵炸了。
能不能让我安静安静！
我不跟你说话我跟哪个说嘛？家也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谢丹阳这才发现艾祖国今天的情绪很糟糕。
你今天怎么了？生病了？饿了就把馒头先吃了嘛。你是咋回事？问你话又不说？你在想啥子呢……
真烦人，艾祖国简直不想理她。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追你！
不行，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我要上厕所拉大便，你也要跟我一起上？
你真坏！我在校门外等你哈！小谢丹阳脸一红甩下一句话先走了，那声音又脆又甜。可这声音在此艾祖国耳朵里，那就是苍蝇般嗡嗡的噪音，一天从早到晚真的吵死人了。
艾祖国在校长办公室里，尽想着自己怎么个死法，他突然想起来，刚才好像小谢身上比前几天多了条枪，那枪好像是自己军训时用的56式半自动步枪。耳朵里没有了谢丹阳的连珠炮，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磨蹭来磨蹭去，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突然想起谢丹阳还在大门口等自己，奇怪了，今天她怎么没有回来催我呢？
艾祖国来到大门口左看看右找找，哪里有谢丹阳的影子，心想今天耳根子终于清静了，正打算独自离开时，突然听到门卫室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整个学校都没人，门卫室里哪来的人呢？艾祖国循着声音跑过去，推开虚掩的门一看，眼前的场景让他惊呆了，门卫室里居然是谢丹阳，只见她赤身裸体，目光呆滞，坐在墙角瑟瑟发抖，艾祖国一推门进去，她一边大叫，你们这群流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一边胡乱抓起地上一只鞋使劲朝他砸过来。
别怕，我是小艾！艾祖国几步冲过去，此时也顾不了许多，他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谢丹阳的身体包了起来，再把地上谢丹阳的衣服捡起来，抖掉上面的灰尘和脏东西，给她穿在身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枪呢？枪也被人抢了？都怪我啊！是我的错！艾祖国不停地自责，他抱起谢丹阳往校长办公室走，连珠炮谢丹阳不再说话了，她拼命地撕打抓咬艾祖国，企图要挣脱他的怀抱。
艾祖国将她放倒在校长办公室自己的床上，不停地跟她说话安慰她，噩梦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又弄来些水帮她擦洗大腿上的血迹和身上的污渍，看这只受惊的小鹿慢慢平静了下来，艾祖国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内心深深的自责却并没有丝毫减弱，对不起，对不起，都怪自己，都怪自己！
她还是不说话，这让艾祖国很不适应，他不知道到底在门卫室发生了什么，谁是凶手？自己该如何处理？目前自己只有先照顾好她，报仇惩罚犯罪分子的事以后再说吧。
看着谢丹阳缩在自己的被窝里渐渐睡去，艾祖国想，我还是出去给她买点吃的吧。
艾祖国跑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了一家人在卖吃的，央求了半天，在他再三承诺一定会把碗送回来后，人家终于答应煮了碗面让他端走。
艾祖国护着这碗面像护着个宝贝似的，一路小跑，快几步又慢几步，又怕面凉了，又怕汤洒了。身边突然跑过去几个人，其中一个喊道，跑快点，看有人投河自杀喽……
赶紧救人啊！艾祖国恨不得自己飞去河边救人，但怀里这碗面却让他更加快了回学校的步子。艾祖国突然想起自己的遭遇，其实，投河也可以自杀的，他告诉自己。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得好好照顾谢丹阳。
艾祖国将面条端回校长办公室，却发现床上不见了谢丹阳，也许她上厕所了吧？等了一会，想起路人说的有人投河自杀，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莫不是她跑去投河自杀了？他赶紧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这时，艾祖国突然发现床上枕头下好像有张纸，掀开枕头，他抓起那张纸一看，艾祖国差点晕厥，转身就往河边跑去。
那张纸上写着：祖国哥：对不起！其实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但是现在我没有脸在活在这个世界了。如果、如果再见到、牛巴史丽时就说我那本书送给她了，不要告诉她我的事情。你要好好活着……
谢丹阳，你这个傻瓜！艾祖国疯狂地奔跑在空荡荡的河道上，天空飘下朵朵雪花……杀猪匠周老大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好好活着，活着比啥子都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