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便端着老长辈的架势说,啥咋弄哩?咱这山沟里要啥没啥,靠天吃饭,村长能咋弄吗!以前大难事是收税收提留费,想起来我就头疼:你娃有福分,现在政府免了。你娃真要想做事,那就想法给大伙口袋多弄几个钱。
明义听了,说叔为这弄钱的事我一夜都没睡。咋给大伙弄钱嘛?老村长听了,觉得有愧于明义,便降了腔调安慰说也难为你娃了,奠上火,咱这穷山窝里,也没人真得指靠村长来发家致富。再说村子还要搬迁,村长说穿了就是处理调解民事纠纷,莫出人命就行了。说着便急急往前走,明义便也晃着身子跟着他。
老村长说我得去塬下赶班车,你快回吧。
明义说叔你这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我送送。
老村长昕了,心里动情,叹了口气说:我这村长也没当好,真要搬迁就好了。
说着到了村口,村口也就是沟口,拐个弯就是出村的土路。村长冲明义摆摆手,逃似的去了。路上,村长硬生生地掮了自个一耳刮子,说你做得是啥事嘛!把一个穷村子撂个一个残疾,这不是害人吗!
老村长他们渐行渐远,淹没在黄土塬的裂纹里,明义眼里一片迷茫。眼前这片黄得让人发楚的土地,在剥蚀着一个又一个农家汉子的生命,在憔悴着原本就贫瘠不堪的村落。最终,这些内心凄惶的汉子不得不撇下家人,沿着这条土路走出,去追求衣食的温饱。
明义心里倍感苦涩。
日头在东塬露脸了,四野一下敞亮起来,村里的炊烟也从一个个烟囱中飘出,白白的,像婀娜的女子腰身,在晨风中浮动。从沟口往村里看,阳光下,家家户户的窑洞、草房似千年的老牛,静静地卧在塬畔下,那些一道道用树枝扎成的灰褐色的篱笆,肃穆地拱卫在院门前,成了村子一道别致的风景。
村子真得老了。明义感叹了一声。
明义的目光又抚向四周的山坡,除了远处那片林子,山坡上都是光秃秃的。在明义的记忆中,孩提时山上是有树的,尤其是村后老水沟里,那些树好粗好高,可不经意间那些树都消失了。现在,除了老水沟里只剩下一些杂七杂八的树丛和枯朽的树根了。想到了树根,明义心里一动,起身径直奔了老水沟。
明义是看树根来了。
原来。明义同学自己办了个工艺品公司,明义曾送他一件根雕,许多年了他还收藏着。同学年前来信,要明义帮他组织一批根雕材料,他高价收购。
明义是喜欢根雕的。明义迷上雕刻,是缘于村西那座古屋。听老人说那屋是大户人家的宅子,文革前还保存完好,经了文革,就破败了,仅剩的两间后来成了村人烧纸的庙堂。古屋虽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奇的是窗上雕饰的飞鸟家禽都是用树根做的:明义看得入了迷,有时在山上遇到形态生动的树根,就挖回来。将根水泡、脱皮、清洗、定型,磨平,再试着雕刻,久了,就雕得有模有样了。明义雕飞禽走兽,也雕女子。刻刀顺着洁白的根干游走,木屑雪片般洒落,转眼功夫,一位形体婀娜、曲线秀美的少女就跃然而出。有人说那少女像姑娘时的巧妹。明义就给少女加上一些城里人的饰品,但骨子里还是巧妹的气质。每雕刻好一件作品,明义就长时间地凝视。像是在聆听一个人生故事,在感受生命的温馨。
老水沟到了。老水沟其实是个过水沟,东拐西弯地足有十几里长,一年难得走几回水。沟两旁,布满虬曲臃肿,疙瘩斑斑,裂纹交织,奇丑怪状的树根,给老水沟增添了几分沧桑。这些树根,在明义眼里有了灵性,一个个生动起来。明义的精神为之一振。
半晌时,明义回到村里,就把挖树根的打算给会计学文说了。学文小明义两岁,早年,婆姨领着2岁的儿子跟人跑了,如今一人伴着瞎母过日子。学文听了很兴奋,说那就去村部敲钟开个会吧。
村部设在村东大槐树旁那三间破旧的连体窑洞里。中间一孔窑里,放着两张长凳,两张方桌,一张桌上放着已损坏的扩音器和一只喇叭。另一张桌子放着一个电话机和一只见底的墨水瓶。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只有墙上挂着的几块写有计划生育、村民公约内容的木框,才使窑里有了一丝生气。
学文敲响了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钟,咣咣咣得响亮。村里人听了都笑,说明义还把这代理村长当回事了,昨天上任,今天就响钟了。他能有啥事?莫不是乡里来救济了吧。许多人便都急匆匆地拢了过来。明义站在老槐下,不再像昨天那样局促,慢声慢语地把挖树根的事说了,提醒大伙一定要挖有样子的,比如像鸟像鸡像鹅什么的。不能乱挖,那样费力还卖不了钱。还强调还活着的树根不能挖,挖了要罚款。最后明义说老水沟是公产,卖树根的钱个人得七,村里留三,供村里应急。
吕大爹听了不悦了,说这天寒地冻的,挣得是辛苦钱,你明义凭啥要留三成?
吕大爹是巧妹堂叔公公,明义有忌讳,没敢吭声。有年大爹一贯不待见吕大爹的蛮缠,说村长也是为大伙好,留的钱也是村里用,又不是装自个腰包里了。再说他要是自个招呼人做了,你还不是干瞪眼。
吕大爹还是不依,说别人我不管,反正提我的三成不中。
学文火了,说大爹,这是明义好心,想给大伙弄几个零钱,你想挖就挖,不挖拉倒,又没人求你去。
吕大爹被学文噎得直翻眼。气呼呼地说不就是个会计嘛,牛哄哄的。
明义怕他俩吵起来,忙宣布说晌饭后,在老槐下聚齐,一起去老水沟。大伙听了,欢喜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