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父亲不在家,去后妈的坟头了。我到河里挑了一大锅水,开始架着柴禾烧了起来。李老伯也提着家伙来了。等着烧水的机会,李老伯卸下一块门板,放在一只大木桶上。本来想再喊几个人帮忙,但是李老伯说,这么小个猪娃娃子,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它放翻了。说着,他跳下猪圈,把猪尾巴朝手心一挽,就把这头猪倒拖到了圈外。在我的帮忙下,按在了门板上。
这头猪才发出几声嚎叫,李老伯就提起自己的杀猪刀,朝着猪的喉咙捅了进去。杀猪在我们塔尔坪是非常有讲究的,必须是一刀子了事,如果一刀进去,猪还没有断气,那就预示着不祥,杀猪匠不但白忙活,得不到一只猪大腿,而且还要被人骂的。其实,这也有科学道理,如果一刀子杀不死,猪身体里就会留有瘀血,猪肉就有血丝,看上去不干净,吃起来也不痛快。
李老伯事先告诉我说,要想一刀刺破心脏,把刀子从喉咙插进去后,不要急着抽出来,刀尖在里边使劲地搅一搅,保证万无一失。李老伯的刀一插进去,就有鲜红的猪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握着杀猪刀,回头看着我说,我要搅了啊!正当他暗使手腕,准备示范给我看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回来了。
他手中拿着一只瓷碗,大概是从后妈的坟上捡到的。他把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然后大叫着说,谁让你们杀猪的?
听到父亲恼怒的话,李老伯的刀子一下子僵住了,然后抬起头问我,杀猪的事你没有跟你爹商量吗?我说,他昨天答应了呀?父亲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我放不下这头猪,你们知道这头猪是谁养的?是你后妈养的。我说,后妈不是死了吗?所以,就没有人养它了,我们正好杀了它呀,这样你就没有牵挂了呀。
父亲说,你后妈死了,这头猪才要养着,起码养到过年吧?说着,父亲冲上去,一把推开杀猪匠李老伯,把杀猪刀从猪脖子上拔了下来。刀被拔下来后,血流就小了,开始冒着气泡。刚刚好像还奄奄一息,刀一拔出,这头猪又发出了几声嚎叫,一下子从门板上爬了起来,疯了似的挣脱了我们,在院子里跑着。跑着跑着,一头撞在院墙角,两腿一伸,抽搐了一阵子,才真正地死了。李老伯很生气地说,我杀了一辈子猪,这还是第一次。说完,他收拾起家伙,血也不擦了,气呼呼地走了。
父亲则蹲到死猪旁边,不用开水烫,不用刨子刮,也不用火烧,不用石头砸。他一把把地拔着猪毛,先拔猪鬃,再拔猪腿,然后拔猪头。感觉他在拔着一块庄稼地里的稗子草,又像是在为后妈拔掉头上的一根根白发。
我凑过去,帮着拔毛,实在是比拔草难多了。我说,用开水烫烫吧?不然收拾不干净的。父亲好像已经消了气,说这是畜生,养着就是杀的,只是后妈刚刚去世,整个家里也就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东西了,你们却偏偏把它给杀了。
父亲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母亲去世后,后妈还没有进门的那段日子,我们家养有一头老黄牛。这头老黄牛已经老得不行了,牙齿掉了,啃不动树枝子了,山也爬不动了。拉犁耕地吧,已经没有力气了。当时有个牛贩子,三番五次地找到父亲,要买这头牛赶到县城去杀掉卖肉,但是父亲死活不答应。那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这头牛滚坡。它什么时候摔死了,我们就可以吃肉了。但是这头牛,好像特别长寿,一直活了几十年,相当于人活了八十岁,有一年还突然怀上了小牛犊子。这可把父亲乐坏了,得意地说,你们看看,我没有卖它是对的吧?老黄牛之所以长寿,有一个原因,就是父亲喂得好,春天采桃花杏花给它,夏天割最嫩的草给它,秋天拿草籽给它,冬天用麦麸子喂它。而且总是用泥巴和树叶子,把牛圈填得软绵绵的,比我们家的炕还要舒服。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都去牛圈里,呆到半夜三更,说是给牛添草。我觉得是骗人的,有几次偷偷地看了,发现父亲果然坐在牛圈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在说话,对着老黄牛说话,说今年天旱,庄稼歉收了;说孩子长大了,要不要送去读书?
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要留着槽上的这头猪,不仅仅是为了喂到年前的话多长上百斤肉。在我们这里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才可以杀猪,然后制成腊猪肉,挂在房顶上,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他舍不得杀这头猪,最重要的,这头猪是他目前最好的依靠,起码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他有儿子,但是已经不在身边,长年在大城市生活了,就是回来一趟坐在一起,父亲想聊的是农民、庄稼、土地,但是儿子的生活恰恰离这三样东西最远,所以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聊的了。父亲有几个老伙计,都是些在村子里一起长大、一起变老的,心里都是透亮透亮的,平时见面除了抽袋烟,借一下斧头呀镰刀呀,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想留着这头猪,就是想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孤单的时候、苦恼的时候,把心里的话、把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说给它听听,它听得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说出来,就满足了。
我说,爹呀,我重新给你抓个小猪娃子吧?
父亲说,不要了,我也没有精力养啊,出个门也不方便。
我说,那给你养一只狗吧?养只狗你走到哪里它可以跟到哪里。
父亲说,养狗?只知道要吃要喝的,除了哇哇几声,摇个尾巴,顶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