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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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母亲埋好之后,父亲在家里翻了半天,把母亲生前吃剩的药片子,还有几双布鞋、几双袜子、几件衣服,包括一条断齿的桃木梳子,统统地搜腾出来,堆在院子中间,打火机弄了半天,才一把火点着了。
衣服、梳子都很好烧,燃起蓝蓝的火苗,很快就烧成了灰。而鞋底子是塑料的,衣服扣子应该也是塑料的,治疗心脏病的药片子不知是什么,加在一起就特别难烧,沤出来十分刺鼻。在这个初冬的黄昏,我们整个塔尔坪村子,就弥漫着这种中药熬煳了的气味。烟也很浓很大,把半个村子都遮挡住了。
说是母亲,其实我的母亲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当时三十九岁,父亲四十多岁。这次埋掉的,是我的后妈。后妈与父亲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三天前因为心脏病突然离开了。把七十三岁的、牙齿一颗不剩的、耳朵聋得要命的、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独自一个人抛在了这个世上。
我们塔尔坪坐落于秦岭山区,至今还没有手机信号,还不通班车,有点原始部落似的。依山建有九个大院子,每个院子便有一个姓氏。都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在这里开枝散叶,就形成了几个家族。每个家族原来儿孙成群、几世同堂,每隔几年就修一次族谱,记下各个家族的生老病死。如今族谱没法修了,晚辈们都进城了,有的在城里打工,有的在城里安了家,就是添个丁什么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年半载知道了,也不清楚具体出生年月。如今塔尔坪的这九个大院子,有雕着龙的柱子,有天井,有回廊,有磨坊,唯一没有的就是年轻人,也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
我家这个大院子,属陈氏,共有九间正房,三间厢房,院门边上还有三间牌楼,原来住着父亲兄弟四个。父亲排行老二,我哥哥二十岁那年,为了娶媳妇去河南灵宝淘金,中途翻车被矿石砸死了,我则在十几年前就到各大城市晃荡,最后落脚到了东边的上海。三叔一辈子没有成家,不到四十就去世了。大伯大婶去世得晚一些,我的大堂兄有个儿子,毕业后留在咸阳教书,娶了乾陵边的媳妇,落地生根了。大堂兄一下子没了着落,带着堂嫂跑到一座寺庙出家了。前阵子,大堂兄还打听到我,让我在上海给他买一套密宗教义,我满口应承下来说,不就一套经书吗?不要你的钱,我买好了送给你。不承想,我跑了玉佛寺、静安寺几个寺庙的书店,统统都没有。我还去了福州路旧书店,还是没有这本书。最后,就去了上海图书馆,终于查到了,却是馆宝级的。向管理员一打听,这套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当年定价就是六百多块。我给大堂兄回话,这书恐怕只能去日本买了,价格可能需要六千人民币,如果在图书馆复印的话,得花得更多。大堂兄说,就是这个价呀,你帮我复印一套吧,到时候我把钱算给你。不承想,管理员说,此书不能外借,不能复印,就是阅读一下,也要办一张特殊的证明。
还是说说我的四叔吧,四叔与四婶身体不错,但是两个一直不和,大儿子在县城当了局长,整天忙得昏头昏脑,喝得东倒西歪,四婶干脆随着当兵的小儿子,去了河北石家庄。我的后妈离开前,四叔也得了肺癌走了。四叔一死,父亲就一个兄弟也没有了,原来还可以一起搭搭伙吃个饭,有时候为了一棵核桃树呀,一只鸡呀,一铣土呀,甚至一根草呀,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吵得莫名其妙,就明白他们不是吵,而是兄弟之间的一种交流。四叔一去,这个地主庄园式的大院子,小时候住着三十多号人,如今显得空空荡荡的,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其实整个塔尔坪都空了。有一回,一位堂兄回乡探亲后打电话告诉我说,每次看到村里的老人,真的老了。活着的时候,你的我的争来争去,去了谁的都不是了,再过五十年,塔尔坪真的不知道是谁的了。
太阳终于掉下去了,山头还是红的,依山而建的塔尔坪,已经乌漆麻黑的了。帮着安葬后妈的人陆续离开了,空落的大宅院安静了下来。父亲坐在门槛上,我则坐在猪圈边。感觉不是坐在家里,而是坐在一只死老虎的腹中。我说,塔尔坪像不像王铁匠烧红的一块铁?父亲没有吱声,只在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
王铁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桑树下,在嗑着葵花籽。王铁匠说,你们到底有文化,是挺像的,像一把刚落火的大斧头。不过我的铁匠铺子十几年前就熄火了。
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几十年前整个塔尔坪,就是依靠着每家的几亩地生活,所以种庄稼是天大的事情。种庄稼用的锄头、镰刀、铣子、斧子,包括犁铧,都是在王铁匠家打的。那是个农耕时代,他家真是热火朝天,打铁的人都排起了长队,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那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拉风箱了。因为拉风箱,可以清楚地看到打铁的过程,一块毛铁放入炉子,几分钟就被烧红了,铁烧红了骨头就软了。然后就被王铁匠的一把大钳子夹出来,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把镰刀或者一把斧头,就成形了。最后一关就是淬火,一下子浸入水中,“”的一声,冒出一股雾气,就完成了。一有空闲,我就偷偷地跑过去,帮王铁匠家拉风箱。有时候王铁匠高兴,还让我抡几下小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