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老贾是个开心人,从小爱笑。那时,他是个娃娃脸,一笑,笑出两颗门牙,像是汉白玉定制的,大又白,招人爱。现在,一对门牙在他口腔寄生四十五年了,只略为风化,迎着光亮,仍很耀眼炫目。当然,他脸型也是原样,只是发开了,多了岁月的皱褶,但浅显。
黎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子,喜庆。
老贾是冰,黎云是暖瓶里的开水。开启瓶塞,老贾就化了。
老贾和黎云是在一次同学会上结识的。当时,老贾他们订的是一家宾馆,那家宾馆同时接待一个学校的两场同学会,都在一楼大厅里进餐,人很杂,闹哄哄的。老贾那天去得迟,瞅个空座就踅过去。83届的老贾,鬼使神差坐在81届的黎云身边。
起初,老贾没理会黎云。老贾很执着地搛菜,咽一块,嚼一块,夹一块,眼盯下一块,流水作业,大快朵颐。
黎云冷眼旁观,心说,这胖子有些时日没见鱼肉了。
菜过五味,同学会会长开始挨桌敬酒。老贾这才发现:自己坐错且吃错了。他问黎云,您哪届的?黎云说,81届的。老贾说,我低您两届。黎云笑,老贾也笑。笑是招牌笑,露出刚切割完食物、油光锃亮的两颗门牙。
看您眼熟。老贾无话找话。
我也是,一个学校的嘛。黎云说。
又上几道菜,老贾在是否举箸上有些纠结——这已经不是自己的食物了。刹那间,老贾有了溜走的念头。放眼望去,哪桌都满满当当,想去挤地方,除非照合影。
认识黎雷么?黎云问。
当然。和我一个班,当过副班长。老贾答。
哦。黎云笑了,我是他姐。怪不得见你面善……
初中时,老贾和黎雷打过一架。他牙口好,把黎雷的手咬破了。忆起来,老贾喝了几口酒的脸绯红,目光放在缓做圆周运动的菜盘上。
盼到散席,老贾回归自己的队列。贾书福!有个面红耳赤的同学说,你挺厉害,三两下就泡个马子。老贾说你冤枉我。
那同学说,你俩完全可以认识一下的。女大三,抱金砖。我就和她一个单位。趁早,好些半大老头追她。
老贾的爱人病故,黎云离了婚。两人都有固定的职业和收入,儿女也成了人。况且,老黎风姿绰约,老贾求之不得。老贾后来这样夸黎云,上半身三十,下半身三十。黎云听了眉眼都笑,很受用。但笑后恼火,这加起来就六十了。
在这事上,黎云起初有些犹豫——大凡离异过的女人,是不愿重温酸楚的,对后半生未卜可知的命运,不轻易托付。她过去的那位,相貌堂堂,温文尔雅,也有能力,可就是花心,到处留情,几次被人家的丈夫或准丈夫文攻武卫闹上门。这让她难过了很多年。但老贾和她在一起喝茶时,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她坚定了交往下去的决心。
老贾说,咬人的狗不叫,爱叫唤的狗,大都虚张声势。我是后者,我爱我的主人,我爱生活。
主仆位置先行确定,于是,黎云庄重地点点头。老贾还说,以后我不叫你老黎,只叫你黎云。
为啥?
叫名字,心态年轻些!
黎云笑着再颔首,这是多么贴心贴意的马屁呀!
交往后,黎云提了个要求,叫老贾减肥。
老贾身高一米六五,和不穿高跟鞋的黎云一般高。可问题是,黎云爱穿高跟鞋。更重要的是,老贾的确胖,净重一百六,比黎云多出整六十斤,冬天穿上棉衣,就是个球体,稍一施力,即可弹起。老贾自嘲:按单位过年分年货,这六十斤肉足可打发六名员工。人胖,就有病魔相随,如果出现心脑血管疾病,黎云便是鱼,刚从油锅里蹦出,接着又跌入火炉。黎云是个小资,希望两人年迈后,挽着胳膊慢慢走。她可不愿为口歪眼斜的人从事搬运工作。
怎样减呢?黎云口吐莲花,八个字,戒烟禁酒,晨练跑步。老贾说,如果跑,就冲着火葬场的方向。黎云想想也是,练得过猛,可能练成烈士。
要不你练太极吧,我单位的老刘还参加市里的比赛,得过奖杯呢。
老贾听了,心里不爽。他见过老刘,像条老骚狗,在黎云面前嗅来嗅去的。老贾讨厌他。你想跟黎云好,就用枕头把你老婆捂死得了。老贾想想,自觉好笑。
老贾从音像店买了光盘,学起太极。他将老刘视为虚拟的情敌,决定在一招一式上完美地战胜他。
人是需要目标的。老贾现在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披荆斩棘,向前冲刺。比方他在办公室倒茶水时,脚不走一条线,而是向左或向右徐徐划拉半个圈,再收回;伸手时,前摇后晃,掌心忽上忽下,类似云手。办公室有人不解:你是烧裆,还是肩周炎犯了?
至于单位的人邀他出去应酬,老贾也婉言谢绝。老贾说,家里有吃的。同事不解,你一个人在家,能吃几盘几碗?老贾神秘兮兮地说,有好吃的,是活鲜。不久,大家知道“活鲜”是黎云,感慨道:这是爱情二锅头的临床表现。
老贾是个喜欢制造惊喜的人。他和黎云约定,一个月后见分晓。
一个月能减多少?除非你犯法,进了看守所。那里的人,天天吃水上漂。
水上漂是啥东西?老贾做出天真浪漫,不谙世事的孩儿状,双手托腮,瞪着疑惑不解的眼睛,望着黎云。
就是烧一锅水,给几滴油盐,里面几片菜叶漂啊漂的。大概,每名犯人每餐分个三五片吧。黎云说这话时,有表情,有动作。老贾觉得她像舞台上的花旦,美不胜收。
老贾每天晚饭后,就打开影碟机,逐帧定格,细细揣摩。家里穿衣镜窄小,他将摄像机找出来,录像。招式完毕,与光盘中演示的比照差距,及时查漏补缺,决不姑息迁就。老贾想,三十年前要这般用功,就能上北大、清华,和国家政要做校友了。
时间过得既慢又快,慢的是有些日子没和黎云见面了;快的是每天上班,和同事有事干事,没事聊天,几个钟头很快打发掉。这把年纪的科级干部,该努力的都努力了,应该认命。而晚上回来,就与太极为伴,倒不觉寂寞难耐。单位有个人,打麻将上瘾。枕边放几粒麻将牌,摸一摸,方能入眠。老贾以为他神经质,现在自己也上了瘾——双目紧随手势而行,先左后右,缓缓收回——这不是手势的动作,这是你簇着一团气,在你收放之间游走。你会日复一日地觉得,一团团真气渗入体内。它占有了胸腹,吐纳之间,囊中的浊气和油脂灰飞烟灭……
黎云问,现在练得咋样了?
嗯,还行吧。老贾话语平淡而谦虚,但内心很激动。隔三五天,黎云就有电话来。他觉得像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十分受用。
现在,离为一个人的隆重表演还有整一周的时间。老贾蓦地做出大胆的决定:收纳几个徒弟,当众示范,请黎云莅临观摩。
老贾每周都要称体重。他上趟厕所,又洗了澡,然后站在电子秤上。哇,一月不到,瘦了四斤。这是什么力量?这是爱情的力量!怪不得有时一个女人的威力,可堪比一艘武装到牙齿的航母。不过,为防止反弹,保险起见,老贾睡前喝了一大杯减肥茶。
老贾买了套纺绸练功衣,净白。穿着有点紧。本可定做的,老贾时不我待:再练个一年半载,这身衣肯定就穿大了。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衣袂飘飘,玉树临风,效果不错。
老贾决定,户外运动的地点选在最热闹的人民广场上,这是市里的天安门——市府前一块硕大的场地。每天千人百众在此锻炼。现在,这里要增添新鲜血液,或者说,又要添置一个新的亮点了。
老贾到街上买了盘空白录像带。它要忠实记录下他在大庭广众下练功的情形,而后便是一幕幕壮观的场景:他带着一干喽啰,在广场上翩翩起舞。凡此一切,均为了献给他心中最可爱的人——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