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静悄悄的,床头柜上的猫头鹰小闹钟“咔咔”地走着,鼓溜溜的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调皮地玩着小把戏。阳光悄悄溜进来,罩住墙壁上的相框。相框里的甄启明穿着新军装,抬起一条腿,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歪歪斜斜地靠在倪虹身上,笑得傻里傻气。给他们照相的朋友曾经说,这幅照片照得不好,哪有男人靠在女人身上的道理,甄启明不在乎,冲洗加印了无数张,大的摆家里,小的随身带。
倪虹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轻轻地摸着丈夫的头发,钢丝般的短发很扎手,刺激着她的手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她记得有人说过,头发硬的人脾气犟,她信这个。从相识相爱,到成为一家人,她已经多次领教过甄启明的犟劲。最严重的一次是大学毕业那年,部队到学校来征兵,甄启明根本不和倪虹商量,就报名去参军,还争着去边疆,去西藏。八十年代,大学生被誉为天之骄子,大机关大厂大学都抢着要。按照倪虹的想法,大学毕业了,留在乙城,分个好单位,分套好房了,结婚,生孩子……甄启明则强调,他从小就羡慕穿军装、住军营,还说一个男子汉不到部队去走一趟等于白活,非要去当兵。倪虹不同意,他竟然提出分手,把倪虹气得躺在女生宿舍,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甄启明急得搓手跺脚,不吃不喝地守了两天,眼睛急红了,嘴唇咬出了血,就是不肯放弃去当兵的打算。典型的犟眼子。倪虹用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丈夫的鼻尖。甄启明无意识地动动嘴角,继续酣睡。
床头柜上摊放着一本小说,倪虹拿过来看看,是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变形记》。她随手翻着书里的插图,心想,男人和女人结合,就是男人融入女人的生活。结婚这么多年,丈夫已经喜爱上她的专业,学会阅读文学作品,她却从不涉足丈夫的法律专业。
“哎呦,哎呦。”楼下传来汽车防盗锁的叫声。迷迷糊糊中,甄启明感到妻子柔软的手在抚摩自己的头发,就抓住妻子的手吻了一下。
“你醒啦?起来吃点东西吧。梅妹。”
小保姆红润的脸蛋从门口探了进来,倪虹吩咐道:“把鸡汤热一下,再煮二两银丝面,多放点菜叶子。”梅妹欢快地答应着,把门虚掩上。
脱敏药已经停了,药力还没散,甄启明很费力地睁开眼睛。倪虹指指梳妆台上的水果告诉他,金局长带了五六个人来看他。想到石东兵圆头圆脑的样子,倪虹笑着说:“小石头也来了,要不是你说他30出头了,我肯定会以为他才20几岁,一张娃娃脸,长得真年轻。他们说郝局长非常关心你,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这下好了,他们知道你喝酒过敏,以后再也不会硬灌你了。”
“他们知道我不喝酒,从不硬灌我,那天是我自己乱喝的。”
“真的呀?明知道自己不行,逞什么强啊。”倪虹很不高兴地拍了丈夫一下,“我们家都这个样了,你还来给我添乱。”
“好啦,别说了,以后我不喝就是了。说真的,小虹,一想到喝酒、打麻将,我就发愁。他们都叫我都市原始人,嘲笑我什么都不会……”
“什么?都市原始人。谁给你起的外号,笑死个人啦。”倪虹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笑嘛,我都苦恼死了。内地应酬这么多,不会这两样,就像个呆子,傻子。麻将还好学,一二三,四五六,逗拢就行,酒这东西算是和我绝缘了,以后怎么办啊!”甄启明皱着眉,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他不明白内地人怎么那么爱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汽车团常年奔波在高寒缺氧的青藏路,潮湿多雨的川藏路,官兵们喜欢用酒驱寒祛湿,那是没办法的事,内地人没事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甄启明想起了三碗不过冈的老团长甄理。对这些夸张的传闻,他听到过很多,就是没有亲眼见证过。在汽车团,他和老团长只限于下级给上级汇报工作之类的接触,没什么特殊交情。妻子出了车祸,他急于调回乙城,找了很多熟人帮忙,都没奏效。乙城机构改革即将开始,各个单位对减编裁员的恐惧,使正常的调动都停止了。见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有个战友出主意,让他给甄书记写封信,说甄书记一直对汽车团的官兵很好,无论是谁,只要说自己是汽车团的,有正经事找到他,他都会尽力帮忙。当时,也是有病乱投医,甄启明就按照战友的建议,给老团长写了一封信,介绍自己是哪一年到汽车团的,转业后的工作情况,以及急于调回乙城的原因。信发出去了,他对这事没抱多大希望,继续找人托人。一个月后,他收到一封计算机打印的信,上面盖有乙城司法局的公章,信上告诉他,在甄书记的亲自关心下,他已经被司法局接收,要他尽快与有关部门联系,办理调动手续。
回到乙城,甄启明曾经给甄书记打过电话,想到书记办公室或是家里当面致谢。电话是秘书接的,“请稍等”之后,秘书告诉甄启明,书记说了,既不要到办公室,也不要到家里,好好工作就行了。后来又补充了一句,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不要给汽车团抹黑。短短的两句话,让甄启明振奋不已,他下决心要干出一番成绩,不辜负老团长的要求和期望。上班之后他发现,现实与他内心的愿望差距很大,各种名目的应酬把他搞得筋疲力尽,真正想到各个律师事务所跑跑的机会都没有,他唉声叹气地讲着自己的苦恼。
倪虹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她在心里抱怨着那场该死的车祸,把所有的计划都打破了,丈夫的苦恼又提示她必须尽快引导这个原始人适应现实社会。人与现实,只能是人适应现实,不能要求现实适应人。她止住了笑,盯着丈夫问:“去年转业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赞成你留在西藏?”
甄启明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觉得我和老魏是老搭档了,我到他手下工作会比较顺心。说真的,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所有军人妻子都盼着丈夫转业后回到自己身边,你是个例外。我想,也许你怕我这个团职干部回内地不好安置,你知道我是一个把事业看得很重的人。”
“启明,其实我不是例外。我和所有的军人妻子一样,都盼着丈夫转业后回到自己身边。我支持你转业后留在西藏工作,主要是考虑到你的脾气、秉性不适应内地。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支持你到西藏去当兵。”
“又来了,你们女同志怎么总是喜欢没完没了地说一件事……”
“虹阿姨,面煮多了,你吃不吃一点?”梅妹推着用电视机架子改装过的餐车进来,加了芝麻油的银丝面香喷喷的,引起甄启明极大的食欲,他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往肚子里倒面条,一边催问妻子:“快说说,为什么不希望我像其他人一样,一步到位,转业回乙城?”
“梅妹,这些就放在这儿,要添什么,等我喊你。”
梅妹答应着出去了,倪虹给丈夫撕了一块鸡肉,叹着气说:“当兵,当兵,我还能挡得了你要当兵?我不是重提旧事。我是说,如果你在内地当兵,你的脾气秉性还能改点。西藏本来就很封闭,很正统,局限在部队,该长的东西不长,不该长的东西疯长。你说你当了十几年兵,有什么改变?理想、抱负,一根筋,认死理,一切都是老样子。我担心你转业到地方,尤其是回到乙城,会有很多不适应。这种不适应,说不定会毁了你,毁了我,甚至毁了我们这个家。在你转业之前,我专门和老魏在电话里进行过一次长谈,他是你的老首长,对你很了解,我希望你在老魏那里过渡几年,适应一下地方,适应一下机关工作环境,再调回乙城。结婚这么多年,我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容易吗?不容易。可我不想让我最爱的人,在现实面前痛苦,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看到丈夫停止了往嘴里倒面条的动作,倪虹察觉到自己的话题过于沉重了。她把餐车拉过来,想给丈夫再加点鸡汤,鸡肉,甄启明摇摇头,放下碗筷说自己已经吃饱了。
甄启明没想到外表柔弱、一向喜欢说“随你吧”的妻子,却在暗地里做出这么一个惊人之举。他把妻子搂到怀里,爱抚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暗自反省自己给妻子、女儿的爱太少了。这段时间跑内调,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点,很多家务事有梅妹帮忙,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辅导女儿学习使他忙得团团转。他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妻子用柔弱的肩膀,一头驮着幼小的女儿,一头担着繁重的工作,是怎么熬过来的。想到聪明能干的妻子再也站不起来了,甄启明内疚不已。如果他在这座城市里工作,妻子就不会冒着倾盆大雨,飞速驾车送女儿去考试,又心急火燎地赶回单位主持会议。现在回到了她们身边,他要做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父亲,给他们最好的关怀照顾。
想到梅妹一会儿要进来收碗,倪虹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继续倚着被子坐着,开导丈夫说:“启明,我刚到机关的时候也不适应。”倪虹慢条斯理地给丈夫讲着自己的经历:“在很多人眼里,好像我年轻漂亮,不会唱歌跳舞,不会喝酒是一种罪过。那时候,我很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应酬,可心儿还小,我也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应酬。两年下来,同时进机关的女孩,一个学历、工作能力样样都不如我的女孩,整天像个尾巴似地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转,入党、提干、分房子,样样都走在我前面。我开始反思自己,人家能做的,我也能做,为什么不去做?现实需要应酬,需要围着领导转,不去应酬、不去转的人当然要吃亏。后来我发现机关工作有四个特点,工作就是开会,协调就是喝醉,管理就是收费,领导说的都对。只要你认可了这四条,就没什么看不顺眼的,就没什么不适应的。”
甄启明把双手枕在头下,默默咀嚼着妻子总结出来的四句话,眼睛盯着天花板的一个小黑点出神。渐渐地,小黑点移动起来,变成了一只黑黢黢的甲壳虫,一个卡夫卡《变形记》里的怪物——小小的推销员格里高尔。他被现实世界挤压得变了形,变成了一个甲壳虫,背负着硬得像铁甲一般的壳,迈动着无数细小僵硬的腿,在社会上艰难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