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绝对没有意思加入流行音乐迷的行列,没心没肺或者虚情假意地哼唱那首被甘萍首唱、现在已经广为人知的俗而又俗的同名歌曲。我是在千里之外,满怀深情,向着我那同父异母的大哥,致以衷心的问候……
我从来没有去过老家。我的出生地以及现在居住的都市,都与那个被称之为老家的地方相去甚远。我只知道我的老家在湖北一个名叫天镇的小地方,那里民风剽悍,水网纵横……老家对我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生我养我的父亲是从那里走来;老家对我的全部价值,似乎就是回答那些总也填不完的表格上“籍贯”两字下边的空白。
现在,头一声令下,于是,我准备出差顺道去一趟老家。
“你是说要去天镇?”父亲执笔的手悬在半空,转过头,一双浑浊、昏黄的眼睛(上面飘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翳云)紧紧盯着我,仿佛遽然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恍惚游丝。
“总得认认家门吧——”我收拾着提包,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父亲听罢,长长吁叹了一声。
我不由自主地瞥了父亲一眼——我知道,在他深深的一声长叹声中,隐藏着怎样一段大喜大悲的往事……
父亲在半个世纪前,走出湖北天镇老家,投身于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战场,转战了大半个中国。随着共和国的成立,他来到祖国的心脏,并娶了一个中专毕业的女学生为妻。婚后一年,中专毕业生为父亲生下了我的大哥,然后,就象连珠响的“二踢脚”,五年之内,我们三兄弟你追我赶、争先恐后、接二连三地跳出了母腹……
“那是我们家的黄金时代,”三十多年后,三十多年前稍谙人世的大哥,在祭奠母亲去世一周年的全家聚会上,喷云吐雾,将一段往事回味给我们三兄弟。他完全是把它作为一个插曲来讲述,然而这个插曲所具有的某种暧昧色彩,却使年轻的我们深记在心——
五五年底,父亲从百忙中抽出一个月,带着刚满五岁的大哥返回老家天镇省亲——具有暧昧色彩的插曲便由此开始。(附带说一下,母亲曾经十分渴望与父亲同行,如果是那样,也许这个插曲将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以这种方式发生。但是我们三个尚在襁褓的兄弟缠住了母亲,使她无法成行,她只能买了大包小包礼品代替她去孝敬公婆,于是,插曲便应运而生。)
一个月后,父亲携带大哥返回了都市。父亲红光满面、兴高采烈,大哥从头到脚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故乡土布衣裤,因而显得傻头傻脑。
“你在老家睡什么床呀?”老家——乡村,对于一直生活在城里的中专毕业生也是个谜。于是,有一天母亲好奇地问了大哥一句。
“我和爷爷奶奶……”刚从托儿所回来的大哥,精神完全集中在对付一只大红苹果上。
“爸爸呐?”母亲一边缝补大哥刮破的裤子,随口又问了一句。
“爸爸和阿姨睡……”胖乎乎、傻呵呵的大哥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母亲瞪圆了眼睛,手中的裤子“唰”地一声掉在地上……
大哥钻进床下,一边惊恐地看着一只只五颜六色的器皿从母亲手中释放出来,落在地面炽烈地怒放,一边左躲右闪,回避着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不时向他射来的愤怒火焰………
风波过去之后,在父亲与母亲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父亲从此再未回过老家,甚至从不在家里提起“天镇”二字,仿佛这两个字沾满了可怕的瘟疫毒菌,或者具有什么讳莫如深的猥亵意味。我们纷纷上学以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在填写表格籍贯一栏时,统统按照母亲的指点,填上都市的名称。偶尔也出现过例外,比如在一次看完电视剧后,父亲小题大作地喟然长叹道:“脱离了故土,真是就失去了灵魂……”
尽管母亲已经去世了,似乎为了表示对于逝者的忠诚与爱恋,父亲仍然恪守着他对逝者生前的承诺——三十多个春秋一晃似流水,父亲始终没有踏上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而我顺道去一趟老家,也算是对父亲的某种慰藉。
“你……”父亲犹犹豫豫,欲言欲止。
“爸,有事嘛?”我注意到了老爷子的神态,我感到有些纳闷,老爷子从来都是炮筒子——直来直去,今天怎麽变成这样?
“你顺便去找一下……你的……大哥……”父亲终于说了出来,好象下了多大决心。
“大哥?”我吃惊地盯着父亲苍老的容颜,我想,父亲不会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吧——大哥就住在附近一栋楼房里,而且刚才还来看望父亲。
“不,不是,”父亲看来对我的疑惑了如明镜,同时他脸上奇怪地涌上一层红晕,“京门的……”
我似有所悟,“亲的?”我又追问了一句。
父亲点点头,非常吝惜话语。
我一下全明白了,父亲一定指的是他与他前妻生的儿子。“京门不顺道,我可是时间有限。”一旦弄明白父亲的意思,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顺道的……”父亲解释。
“不顺道!”我固执己见。
“你看你看,京门县在这里——”父亲从书架里拿出一份地图,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条。
我无话可说。我皱着眉头,警觉地注视着父亲。
“他是百货商场经理,人熟地熟,可以省去你许多麻烦,你顺道找他,与他一道……”父亲娓娓地说。
我一言不发。
“顺便叫他帮着你找找我那本高小证书,我只有这麽本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