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则宽向妻子报了平安,便关了手机。年三十的巴城把年的气息无限放大。大街小巷里的年味在渐渐稀少的人群中由着性子飘荡。裹在树上的彩灯脂粉气十足,还未等天黑就一闪一闪起来。
出宾馆门时,前台的小姑娘赶了过来。
“教授,您到哪儿去?”
“我到街上走走。”
“您可早点回来,我爸让我妈给您包了年夜饺子。”
“不必客气。”
“再怎么也是老家吧,您就把宾馆当做您的家,我们陪您过除夕。”
走了几条街,能贴对联的门上都有了对联的身影,看着机印的对联,妙则宽的心里爬上一种悲哀,他有了抽烟的欲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开着的橱窗,卖货的中年人问他买什么烟,他茫然无措。
“外地来的吧,看你的派头,至少是个副县,莫不是落了架,没人给你送烟了。你应该记得你抽惯了的烟的名字吧?”
“我不抽烟,我是教授。”
“年三十下午街上乱逛,这教授就有意思。我儿子去年大学毕业,我让他考研,他竟说如今这世道博导多如草,教授满地走,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今天好不容易见了一个教授,我得问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妙则宽脸上有了怒意,卖烟的中年人笑笑:“别生气,大年三十,你还这么大的气性。我送你一盒本地烟,图个高兴。”他把一盒烟递到了妙则宽的手中。
妙则宽的手突突地抖起来,他把那盒烟扔在了街上,转身离去。
卖烟的跳出橱窗:“这人肯定是个傻子,还教授呢,我这盒烟十好几块钱呢。”
风卷着爆竹屑,胡乱地吹。街面红得让脚羞愧,转到小巷,各家院里的香味亲热地慰问着妙则宽的鼻子。他竭力分辨着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卤肉的味、清油的味。鼻子一快乐,他的心绪也渐渐平和起来。小时候,巴城还存有三十多条小巷子,各个都有来头,青砖灰瓦,透出一种历史感。现在残留的这几条巷子,形色各异,低眉下眼地窝在高楼大厦中间。瞧着一扇破旧的门上贴着的对联,竟是手书的,内容编得也很有意思,妙则宽心里舒服着、暖和着。这种气息才是老百姓的气息。院子不大,传出来的气味纯正地把日子的滋味推到妙则宽的鼻前。
在一大楼的拐角,妙则宽看到了一个写对联的摊位。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专心地写着对联,妙则宽站在他旁边,欣赏着老人书法的笔意。老人下笔非颜非柳,平正和顺,笔一落到纸上,纸便微颤起来。
“看什么看,需要就挑一副,我又不是书法表演家。”
妙则宽拍拍手:“好,好。”
老人抬起头,见是一陌生的脸:“失礼,失礼。我是愤于现在机印的春联太多,才义务书写春联的。我觉得考察一个人是不是中国人,从贴春联上就可判断。”
“这倒有意思,说来听听。”
“如果春联不是老人写的,孙子贴的,这家人就很难算中国人。”
“这有点绝对了吧?”
“绝对?如果贴春联的习俗都变味了,我们还能剩下什么。端午节让韩国人抢注了,几个教授和媒体自嘲一番就了事了。我这叫捍卫传统文化。”
老人把桌子一收,“还剩十几副春联,我还得等等,十几副春联就能占据十几家门呢。”
“我陪你一起等。”
老人兴奋起来,递一支烟给妙则宽,妙则宽摆摆手。
“这天,年三十都阴沉着,先生看样子不是本地人?”
“土生土长,考了学才出去的。”
“难得先生有心,还记得年三十在巴城的街上转转。”
“哎哟,王老师,真对不起,刚开完会,才记起春联还没买,谢谢你还待在街上。”
“谢什么?自己去挑。”
来人丢下五十元钱,转身而去。
“哎,哎,把钱拿走,我又不是卖春联的。”
“王老师春节愉快!”那人钻进路边的车里,挥挥手。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官不大,管的事多,年三十都不得消停。”
看看表,老人把春联收了起来:“回家了,我也该去贴春联了,再迟了,老婆子就该骂娘了。”
“能不能送我一副春联?”
“行。你要在哪里贴?”
“我贴到宾馆房间的门上。来,我帮你抬桌子。”
“用不着,我家就在附近,我孙子会来抬的。”
回到宾馆,前台的小姑娘递过来一个饭盒。
“教授,年三十吃饺子不想家,趁热吃吧,麻腐洋芋馅的。”
饺子很香。电视里制造的氛围过浓,有点假,大江南北的主持人一个腔调,把热闹、喜庆几个词随意滚动得齿白唇红。一盒饺子下肚,妙则宽觉得这才叫除夕。他洗刷了饭盒,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装了一百元钱,下了楼。
小姑娘看电视有点专注,妙则宽轻轻敲敲前台,她收回视线,道声抱歉。
“谢谢你,也谢谢你母亲,祝春节愉快。”
“这是干什么?”小姑娘把信封推了回来。
“我姑娘和你一般大,在美国。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在家乡过春节,和你有缘,权当给女儿给点压岁钱吧!”
小姑娘笑笑:“宾馆有规定的。谢谢教授。能让您吃顿我妈包的饺子,我和妈都挺高兴。”
妙则宽望着小姑娘,小姑娘拍拍手:“教授,快回房看春晚吧!”
妙则宽摇摇头,朝宾馆大门走去。
“教授,您去哪儿?”
“遛遛。”
“教授,年三十晚逛街的只有两种人,正经的和不正经的。”
妙则宽停了脚步:“什么是正经的和不正经的?”
“正经的是街上扫大街的,不正经的是喝酒闹事惹是非的。”
“我属哪种呢?”
“不知道。”小姑娘扬扬眉毛。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人在年三十待在巴城?”
“这是您的私事,我不能过问。”
“你知道打春牛吗?”
“小时候看过。好像这几年没人搞了。”
“我是奔打春牛而来的。”
“教授,您又何必呢?您莫不是在做‘非遗’项目?”
妙则宽点点头。
“我们宾馆住过几拨做‘非遗’项目的。白天泡在酒桌上,晚上到歌厅K歌,完了拎着大包小包离去。教授您傻啊,年三十还一人待在巴城。我听说打春牛在立春前一日才举行,您还得待十几天才能见到。”
“我有耐心。”妙则宽回转身,将信封放到饭盒盖上,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