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5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爱妹眼睛闭着,却能感觉窗外在一点一点地变白。
是八哥提醒了她。
窗外有一棵油皮树,每天早上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就有几只八哥飞到上面来,然后叽叽喳喳地闹腾一阵。这种情形其实一直存在着,但爱妹是搬进这个房间居住后才知道的。自从搬进这个房间后,爱妹每天早上都要听这几个家伙在油皮树上聒噪。
这个家里最好的房间原来是二姐爱娣住的,二姐爱娣出嫁后,爸妈准备让大姐爱华去住,可大姐爱华死守着她原来又小又暗的房间高低不肯挪窝,这样这个房间就归爱妹所有了。
那时爱妹读初三,由于家离学校比较近,只有两里多的路程,她选择了走读。学校的作息时间表上,冬天是六点、夏天是五点四十打起床铃,铃声能够清晰地传到这里来。但爱妹不能像那些住校生那样,听见铃声叮当当响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她必须在学校铃声响起之前十分钟起床,不然赶到学校就会迟到。以前都是闹钟把她催醒,搬到这个房间后,她不需要闹钟了,八哥的聒噪正好替代了闹钟。她随着八哥的聒噪声起床,然后洗脸吃早餐,不慌不忙去学校。
二姐爱娣出嫁后,每次回来都和爱妹睡一张床。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爱妹躺在床上问她,这些八哥一直是那几只八哥吗?二姐爱娣显然没听懂爱妹说的话,她说,什么?爱妹不得不说得清楚一些,我是说,这么多年来,每天早上在树上叽叽喳喳闹腾的,始终是那几只八哥?是不是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二姐爱娣说,谁知道呢,想那些干什么!二姐爱娣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用处的事情她从不关心。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爱妹,就是窗外怎么会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油皮树?油皮树在这一带不多见的,它们生长在深山老林里,一大片森林里能找见十多棵油皮树就算是奇迹了。油皮树不算高大的树木,树干不过足球那么粗,奇特的是它的皮,颜色碧绿碧绿并且油亮亮的,据说可以整块地扒下来,经过一番处理后可以做成衣服穿。爱妹不想知道它的皮到底能不能做成衣服穿,她也不忍心真的把它的皮扒一块下来,让绿油油的一棵树露出一块白晃晃的伤疤。那不等于把人的皮掀了,让白森森的骨头刺人的眼睛嘛!她只想知道,这棵非常稀有的油皮树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孤零零地出现在她的窗前。
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只要问问其他人不就知道了?当然二姐爱娣不用去问,她即使知道也不会正经回答你。爸和妈肯定是知道的,大姐爱华也可能知道,但爱妹却一直没有问过他们。也许是觉得随时可以问吧,反倒一天天拖了下来,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仍然没有答案。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不像人那样,在行走时故意弄出咚咚作响的脚步声,它行走的方式是静悄悄地,不紧不慢地,化一切于无形之中。
爱妹想,这一次,时间他老人家会不会还能如此不动声色,化一切于无形之中呢!
爱妹是昨天回家的,这次回家和以往任何一次回家截然不同,这次她是被二姐爱娣和二姐夫林祥从城里捉回来的。当然,他们没有把爱妹五花大绑,而是一左一右始终把爱妹夹在中间,坐完火车坐汽车,一步步把爱妹押解回来的。
爱妹去陵州市打工已有三个年头了,家里人都知道,她和一个叫刘中举的小伙子在一起。村子里在陵州打工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当中有人回来说,爱妹和刘中举租了一间屋子,两人像小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这话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爱妹家里人并没有予以反驳。反驳有什么用呢?有些人挑起一件事就是希望你反驳他,你一反驳,事情自然而然就传开了,影响就扩大了。反正将来爱妹和刘中举要成为夫妻,住不住在一起对今后的影响并不大。这倒不是说爱妹家里人有多开化,而是他们觉得,爱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打工,有一个男孩子照应着,这样心里会踏实很多。再说,他们对刘中举各方面都很满意,爱妹和他的感情又很好,何必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呢!如今这一类的事情多了去了,有挺着大肚子结婚的,有没结婚就生了孩子的,甚至有人生了两个孩子后都还没领结婚证的,你哪里在乎得过来呢!
爱妹和刘中举初中就开始同学,后来又一起上职高。刘中举家在邻县,他的一个叔叔来乡里当乡干部,就把他弄到这个乡中学来读书,是读初二那一年来的。课间休息的时候,刘中举叔叔让老师搬了一张桌子放在教室的后排,之后刘中举就坐在这张桌子上成为这个班级中的一员。爱妹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几天后的一次体育课,她才发现班上多了这么一位新成员。那天大家齐集在操场上,体育老师说,中考有体育加试,要算分,今后的体育课就只上体育加试的项目。接着他先组织女生做仰卧起坐,女生们围在一块垫子周围,看老师做几遍示范后,接下来一个个模仿。没几个认真模仿的,一旦有人动作滑稽,周围就哄笑成一团。体育老师不管这边了,他又去组织男生做俯卧撑,也是示范几遍过后让男生们模仿。和女生不同的是,男生排成一个方阵,同时做动作。不知什么时候,男生这边响起了掌声,而且掌声越来越热烈。女生们都不做仰卧起坐了,跑到男生这边看热闹。爱妹看到,方阵里只剩下了五个男生,其中四个男生累得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个男生还在继续做俯卧撑,掌声就是送给这个家伙的。这家伙的俯卧撑也确实做得好,他身子一点也不弯曲,像一块门板一样一起一伏,两只胳膊像螃蟹的大钳一样一伸一屈,连体育老师都在为他鼓掌。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刻,爱妹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她红着脸一个人跑回了教室。
人心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何况是一颗初二年级小女生的心!只要有一粒小石子投进心湖里,就会不断地产生涟漪。之后爱妹老喜欢偷偷地观察刘中举,发现他个子比其他男生略高一些,皮肤略白一些,模样略周正一些。但这些都算不上特别,特别的是,他的身体似乎散发出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难怪他一次能做那么多个俯卧撑。从此爱妹每次从刘中举身边经过,就要被这种气息刺激得浑身发热,继而脸面漫过一阵潮红。爱妹很享受这种被刺激的感觉,每次上下课,她不再从前门进出教室,而是从后门进出。但这并不代表爱妹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女生能有什么其他想法呢!她的目的仅仅就是想被刺激一下,享受享受脸红心热的感觉。
刘中举住在乡政府食堂一个破房间里,就这破房间还是他叔叔颇费了一些周折才搞到手的。学校离乡政府二里多路,一天中午,爱妹和一个女同学去乡政府那里闲逛,碰见了刘中举。女同学硬要去刘中举的房间里坐坐,爱妹心里也很想去,但又害怕直接面对刘中举。直接面对刘中举她会不知所措。她忸怩着,女同学一把拽着她的手,牵羊似的把她牵到刘中举的房间里。爱妹以为,她们坐不了一会就会离开这个房间回到学校,因为她感到自己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坐在那里多别扭呀!想不到那女同学却叽叽呱呱,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女同学邀请刘中举周末的时候去她家玩,说她家附近有一个大水库,水库的大坝很高,那里蛮好玩的,经常有一些其他地方的人去那里玩耍。爱妹就想起自家窗前的那棵油皮树,就把油皮树的稀奇之处一一说了,刘中举说,那有机会一定去你家看看这棵稀奇的树。
可能刘中举当时只是随口说说的吧,后来爱妹几次邀请刘中举来她家看看这棵油皮树,刘中举一次也没有成行。这期间爱妹和刘中举接触多了,那种脸红心热的感觉也渐渐地消失了,也就没把这件事再放在心上。直到初三下学期的一个周末,刘中举突然提出要到她家看看这棵油皮树,她才恍惚记得,自己曾向他发出过邀请的。
这时离二姐爱娣出嫁的日子还有半个月时间。二姐爱娣真是一个冷静得可怕的人,即使在这样待嫁的日子里,她的内心还是这样波澜不惊,脸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爱妹带着刘中举绕着油皮树转圈子,刘中举上看下看远看近看,很显然,他没对这棵树产生多大的兴趣。或者说,这次他来看树是假,来爱妹家认认门、和爱妹凑凑近乎是真,这是刘中举后来才向爱妹承认的。
在爱妹和刘中举绕着油皮树转圈子的时候,二姐爱娣一直坐在门前摊子上不紧不慢地打毛线。后来爱妹要上一趟厕所,她在快要拐过屋角的时候看到二姐爱娣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把刘中举喊到了她的跟前。爱妹从厕所里出来,刘中举就向她告辞,说等一会要帮叔叔家里做一些事,他得走了。刘中举走后,二姐爱娣对爱妹说,你跟他谈吧。
爱妹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二姐爱娣又坐到凳子上,一边打着毛线一边说,我叫你跟他谈恋爱。
爱妹叫了起来,神经!
二姐爱娣眼皮抬都不抬说,听我的没错,刚才我问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觉得很不错,你今后不可能遇到更好的。
爱妹又叫,我还在读初三呢!
二姐爱娣说,初三怎么了?我和你姐夫就是读初三的时候谈的。
爱妹再一次叫,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