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3年第09期
栏目:短篇小说
我感到了疲倦,就合上书,起身倒了碗白糖水。记得书上有一句话,叫“食色性也”,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正碰见扛着锄头上楼的二贵。见到我,二贵侧着身子让路,锄头把雪白的墙壁划出一道印痕,白石灰落了他一肩。
二贵大声说,光福,端碗水去求雨呀?
求啥雨呀?我是喝茶哩。看着墙上的那道印痕,我不高兴地说。二贵总是一副高声大嗓,住上楼还以为是在地里,一开口整个楼道就嗡嗡直响。
二贵朝我碗里看了一眼说,怎么没有茶叶?你现在跟城里人一样,没事也爱喝茶了。
我这是糖水。但我懒得搭理他,哼了一声走下楼去。二贵的话让人来气,我当然是城里人了,穿着皮鞋,住着楼房,喝着自来水,不光是城里人,还是市民了呢。二贵不拿自己当城里人,还把别人想成是农民。跟这种人作邻居真讨厌,住着楼还把锄头、粪叉摆在客厅,常把瓷砖刮得刺耳。总有一天,他会把整个楼梯的墙壁刨成一片蜂窝。
不过,也不要责怪二贵,他在五十多岁时一下子从农民变成市民,比起考取举人的范进,没疯就算幸运。他家阳台上摆着几个装满土的塑料水桶,里面没栽一棵花,全种着葱蒜和辣椒。
我出了楼道,看见水泥路面上有了水迹,以为碗里的水洒了出来,就更加小心地端着碗,却发觉天在下着雨。莫非老天也以为我端水是来求雨?看看天,我有点儿扫兴,看来瞧不成那些秧田里的女人了。我默念着书中的那句话,转眼又高兴起来,果然我真是龙呢,出门就有水护佑着。
我淋着雨,走过公路,就像钻出水帘洞的齐天大圣,发现公路那边并没有下雨。我望见一块块像镜子的稻田,有花枝招展的女子正坐在镜子里拔着一棵棵翠绿的秧苗。我端着碗朝她们走去,不是给她们送水喝,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原本是个农民,去年我还跟她们一样坐在田里拔秧。
我站在田埂上,喝了一口糖水,对田里女子浑圆白嫩的小腿看了一眼说,天香,在拔秧哩?天香直起身,看到我,把后背的衣服朝下拽了拽,遮住了一道巴掌宽的雪白。
是光福呀,你长胖了啊。
是吗?怪不得觉得裤子总勒肚子呢。我低头在田里照了照影子,看见水中一只青色的螃蟹横身躲避。我说,你这块田里的稻子是留给自家吃的吧?天香说,你咋知道?我说,我看到水中有螃蟹。天香啊,你这块田里的稻子卖给我一点吧,你们也吃不完。她笑着说,吃不完也没你的份,我是给猪留着的。我说你咋骂人哩?她说,我喂了两头猪,一头喂饲料,是卖给你们城里人吃的,另一头留着自己吃。
我无话可说,清楚现在农民都会留块田地,少上化肥,不打农药,种的粮食蔬菜专门供自己吃,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如今田地里泥鳅黄鳝早已绝迹,夏天很难听到青蛙鸣叫。难怪不孕不育的人越来越多,青蛙全让化肥农药杀死光了,哪里还有蝌蚪?
天香说,你现在享福了,碗里端着啥?
享啥福呀?昨天还不跟你一样,也是个农民。碗里是白糖水。
天香笑着说,你姓唐的人就爱喝糖水哦。我说,是呀,姓啥就爱喝啥么。你娘家姓啥,好像姓史吧?天香说,我姓刘,老祖是刘备。我扑地笑出一口糖水,她没听出是在骂她。我说不是刘备,是刘邦。她连声说对对对,是个皇帝。光福,你端着碗跑这么远来喝水?我说,你没看见城里人出门就带只茶杯,不渴也常喝口水?天香嘎地笑道,人家端茶杯,你是端饭碗,人家喝茶叶,你是喝白糖。看来你还不像城里人。
天香的话让我羞愧,我讪笑着说,哎,现今种田人也舒服,割谷有收割机,栽秧有插秧机,犁田有旋耕机,咋就没有拔秧机呢?这农忙全喜也没回来?
天香生气地说,那个死货,打电话叫他回来,他说厂里忙,请不掉假!我只觉心里一漾,笑着说,全喜别在外头种着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呵,广州可是个花花世界。天香说,他敢,回来看我不剥了他的皮!我说,回来你肯定要剥他的皮,不把他的皮剥掉,咋能浇你这块旱地呢?天香的脸一下子通红,从脚下抓起一坨泥巴对我扔过来,一边骂道,光福,你嘴里又在嚼蛆!
我一闪身避开那坨泥巴,泥水却溅进碗中。天香还在叫道,当心春花在外头给你戴顶帽子,她可别跟人跑了。听她叫出我老婆的名字,顿觉兴趣索然,一抖手把弄脏了的糖水倒进秧田里,说,香港澳门都回归了,还能收不回钓鱼岛!?
天香的话像把一颗定时炸弹的引信点着了,我后悔起碗里的水早已凉了,否则能把这个舌头恶毒婆娘的脚烫出水泡。呸,名字叫天香,真以为是牡丹,倾国倾城了哩。只是可惜了碗里两大勺一级白糖。
我反身走过那条公路,发现雨已经停了。正是这条新修的公路,区分开了农村与城市。一年前,我和天香都是农民,是相邻两个村子里留守的孤男寡女,栽秧时节就光着脚站在秧田里相互逗骂,用言语来摩擦身体内的火花。一年后,我则成了游手好闲的城里人,在农忙时节,端碗白糖水站在田埂上和她逗闷取乐。人和人原本是有着界线的,这条公路就是城里人和农民的界线。天香一定后悔当初没嫁给我。
一年前,有个城里人想要建一个蓄电池厂,看中了我们村子里的风水,大手一挥,把我们村子里的三百口人、一头牛、十三头猪、三十七条狗、四百四十只鸡,变成城里的人和畜禽,我们也从村子里搬进楼房。当然,那些动物是没有福气住到楼上的,全都丰富了城乡人民的餐桌。那个城里人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在我们村子四周划了一个圈,我们就成了坐在圈子里刀枪不入、妖魔难侵的唐僧。我们不是姓唐,才有幸成为了唐僧,读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唐僧并不姓唐,而是姓陈——也许正因为唐僧姓陈,听起来很像“城”,才会被圈起来重点保护。
我睡进充满石灰味道的楼房,喜滋滋地满怀盼望,过不多久,我就是电池厂里一名光荣的主人翁了。可是,一年过去了,蓄电池厂还没开工兴建,我曾经洒下汗水、播种希望、收割丰收的田地一直荒着,长满了青草。这些青草让二贵看着焦急与心疼,就去找村长,问什么时候蓄电池厂能建成?村长说,不急,草还没长齐呢。村长的话让二贵大吃一惊,他跌跌撞撞地从村长家里出来,见人就嚷,你们全都疯了,好好的田地不种庄稼,荒着长青草,全都是唐家的不肖子孙,死了没有一个人有脸去见唐太宗!二贵的话让我迷惑不解,唐太宗姓李又不姓唐,看来二贵才是疯了。
说来这二贵真是个贱命,一天不摸锄头手就痒。他整天缠着村长,说想在长满草的地上,刨块地种棉花。让村长骂得狗血淋头,可他痴心不改,无怨无悔,死缠赖磨,最终村长答应他只能种菜。眼尖的人时常能站在阳台上看见撅着屁股在草地上种菜的二贵。
虽然我不承认天香的话值得担心,但是夜晚还是喝了半瓶白酒,酒后的我整夜都睁着眼睛在想那顶帽子的颜色。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有个人对我说,光福,你都是城里人了,还担心春花?只要你高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花都能给你配齐了。美梦醒来后,我感到头重脚轻,鞋上像装有弹簧,走路总想往上蹦。我对春花充满自信,年龄会让她更加忠诚。我高兴地唱起来:
莫等她,就跟着一起来,没有什么阻挡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