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2年第06期
栏目:岁月情怀
现年头儿要真能在北京城里找见地道的北京老爷子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说其地道,不光是说其土生土长在北京城,还得说他亲眼见过老北京城的四墙九门,那城墙仰脖抬眼望有三丈六尺六高,墙头上并排跑得开十二匹高头大马。那九门分布在北京城的东西南北,九门为旗,九门为栓,九座城门把个北京城拱卫得严严紧紧。九门就是九位大将军,一字排开的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东直门、阜成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说地道的北京老爷子,那还得说他遛过皇城根,登过社稷坛,串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上过先农坛的观耕台,逛紫禁城只逛御花园,进北海只去五龙亭,上真觉寺观的是银杏如佛,到觉生寺赏的是永乐大钟,进智化寺抬头瞻仰的是藻井真品,奔大慧寺看的是大悲殿的二十八天神像,去碧云寺拜的是金刚宝座塔浮雕。
北京的老爷子厉害,你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拿一个字就能考住你。不光看你是不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就拿北京说事,你说北京、北京市、北京那片地方、北京那旮旯,那就“娄子”啦,再说下大天来,老爷子也不信你是“四城”里长大的老户,因为老北京人说北京都是叫“城”,北京城,城里城外,皇城根下,因为在老北京人心目中,北京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座老城。一个“城”字就能看出对北京的情感有多深。其实,北京城不止这九门,明嘉靖年间蒙古铁骑横行直杀到北京城下,当时明朝为抵御蒙古骑兵的侵略,保卫京城,定下“城必有郭,城以卫君,郭以卫民”,在内城外再修外城,又建了七门: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东便门、西便门、广安门。说九门提督,是掌管十六门,清王朝时称“步兵统领九门提督”,真正该称十六门提督。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家从山东济南搬到北京朝阳门外的白家庄住。北京城里人十分看不起城外人,统称乡下人。一出城墙就称郊,老北京人说别看隔一道墙,墙里是京城,墙外就是郊外、荒郊、农村、庄稼地,我们家当时的通讯地址是北京东郊三里屯白家庄。山东老家人说,搬家搬到首都北京啦,怎么像下放到农村了?又是郊,又是屯,又是庄的,那地方的人都姓白?其实五十年前,朝阳门外东大桥一过就基本上是农村,青纱帐一起,从八里庄、十里堡到通州东坝漫天漫地,铺天盖地,藏上千军万马都不显山露水。一九五八年我们那儿由高级社改为人民公社,称红星人民公社白家庄生产队。
我们离朝阳门很近,从白家庄到呼家楼,过东大桥、神路街就到了朝阳门。北京城这十六个门,名字叫得最响最亮最贴切最实在的就是朝阳门,迎着太阳,是北京城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听登过朝阳门的人说,一大早,站在城门楼子上往东望,一轮旭日,冉冉升起,霞光四射,金色遍地。把个朝阳门城门楼子照得金灿灿的。站在城门楼子上远眺,眼下一片青灰色的屋脊,像刚刚浮出水面的鲸鱼背,遥远的东方,一道微明微亮的金线在苍灰色的天际闪现,那就是北京城太阳升起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京城八大景观中没有朝阳门观日出一景。
离朝阳门二十华里,离通州县八里,有座高高拱起的大石桥,像条桀骜不驯的青龙盘卧在通惠河上,它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八里桥,是第一座中国士兵为抵御洋鬼子侵略用鲜血染浸的石桥。七十七年以后,北京城的另一座石桥也因此而名垂千秋,那就是卢沟桥。四百年前的通惠河汹涌澎湃,浪头追逐浪头是呼啸而来!一百多年前的通惠河能张帆走大船,从大运河漕运而来的船队,十几只为一伍,头尾相衔,直抵通惠河,粮船靠埠,登车进城,走的就是朝阳门。朝阳门当年就是北京城的粮道,老百姓讲话,关了朝阳门,饿死北京城。
一百四十年前,八里桥是通惠河上唯一的通道,是从塘沽、天津进京的咽喉要道,一过八里桥,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顺着河沿东行,不到二十华里,一万米,便马踏北京城。那年月还没有建国门,建国门不在十六门之内,更不在九门之内,它是一九四五年前后日本人为交通方便在城墙上扒开个口子,修了个不伦不类的城门。八里桥和建国门正在一条笔直笔直的直线上,我测过,八里桥到建国门的距离就更近了,八千多米,别说旱地跑马,就是水路游泳,好把式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摸着城沿子了。
一八六零年英法联军拉着炮车,扛着后膛上火的来福枪,从塘沽一路烧杀奸淫抢掠来到了八里桥,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隔河布阵八里桥,两军血战肉搏。中国军人要誓死保卫八里桥,八里桥一失,北京城危矣。洋鬼子就直入京城。咸丰皇帝不惜把他自己的亲弟弟胜保及所部六千铁骑调来,那可是清王朝的精锐,又调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率所部两万多蒙古铁骑在八里桥以北严阵以待。一杆黑字杏黄大旗插在桥头,一员虎背熊腰的军士牢牢握住大旗。一场侵略与反侵略的京城保卫战就在八里桥畔开始了,三万多华夏男儿用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勇敢地迎战洋鬼子的洋枪洋炮,一波过后,没有一人一骑败回,前仆后继,拼死向前,血洒疆场,前队牺牲了,一声呼啸,后队继续冲锋,八里桥边喊杀声不让枪炮声,清军将士视死如归,连胜保也中弹落马。据说,站在桥头挥舞大旗的威武军士身中数枪不倒,最后是被洋炮炮轰中才轰然倒下。三万将士几乎无人生还。当年八里桥附近的定福庄、张家湾、郭家坟一带的老百姓自发为牺牲的中国军人收尸,通州城里的白布都用完了,老百姓又捐出被里褥子里,一开始还是白布裹尸,到后来只能是白布蒙面,尸体多得没办法掩埋,都抬到附近那些当年烧城墙砖如今已废弃的一座座砖窑里。老百姓说,天阴不能过三,阴三天以后,冥冥之中,就能听见成千上万人在呐喊,在呼啸……八里桥面上的每一块青条石都被中国军人的鲜血染红,八里桥上的每一座石狮子都为中国军人的血肉灵魂无声地哭泣,八里桥桥上桥下中国军人的尸体不是一具具相枕,而是一堆堆一片片一摞摞一垛垛……英法侵略军就是踏着流淌着鲜血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冲进朝阳门,火烧圆明园……一百四十八年后,当我又踏上八里桥时,我的心仍在颤动,它不再像盘卧在通惠河上的苍龙,它不再威武高耸;它不再是把守京城咽喉的重地。连它那曾经浸泡过不屈的中国军人鲜血的条石也被肮脏的水泥覆盖。通惠河像已然僵死不通的脉络,水细如潺,水污如染。它和那当年的八里桥都到哪儿去了?岁月有痕,如刀如斧。桥栏上蹲着的一只只石狮子有的竟然面目难分,有的竟被风化成几近扁平模糊不清的石骷髅,像死后被人遗忘的白骨。我在八里桥上一遍又一遍地走过来又踱回去。这苍老的古桥是历史的见证人,它目睹了无数颗头颅对一个衰败王朝的祭奠,目睹了不屈的中国军人甘洒热血的壮举,目睹了失败后鲜血和尸体被践踏的惨景,它曾亲耳听见无数为国捐躯的亡灵的悲号和痛苦的呻吟。只有蹲在八里桥桥头两边的石兽两目圆瞪,怒容宛在,脑后的鬃毛和石桥已然融为一体。一百多年过去了,它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悲歌,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哭泣,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呼唤,无时无刻不在无声地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