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伊犁河》2011年第01期
栏目:逍闲阅读
我娘之所以给我取名云娣,是因为我爹姓蔡。我娘说,有一天晚上,她梦见彩云铺了一炕,后半夜,我爹就回来了,也就在那一晚有了我。第二天天没亮我爹就走了,走了就没再回来。村里有人说我爹是八路,也有人说我爹是土匪。我娘却说我爹是个行脚僧,还说那个梦美得怪障,彩云明明把我爹送回来了,眨眼又把我爹带回了天上。
我奶奶听了不高兴地说:“媳妇,你咋咒你男人死呢?”
我娘听了这话打了个寒噤,脸立刻变得蜡黄蜡黄的,就像病一下子捉住了她,让她挣脱不了了。我娘在炕上一躺就是好几个月,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娃,彩云是在天上的,你咋站在地上呢?”
我奶奶在旁边烫莜麦面,叹了口气说:“媳妇呀,你这身子骨越来越轻巧了,再别天上地下的!好好把身子养好,日子还长着呢!你呀,是天上的鸾凤嫁给了地上的耕牛,这是命,命啊,你就认命吧!”
听我奶奶说,我娘出生在富贵人家。我外爷家是大行商,常在新疆和兰州之间做买卖营生。木料、皮子、烟草、盐、香料、布匹、丝绸、中药什么都做,光行脚骆驼就有好几百峰。后来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落得个家破人亡。我舅爷爷作主,把我娘嫁给了我爹。可我娘却说,她老早前就认识我爹,是我外爷相中了我爹的人品,夸我爹是条汉子。
腊月初二上夜,我娘殁了。那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
我奶奶说:“要上学得改名,就是这名儿害得你没了爹娘。”
我爷爷说:“要改名,别的名儿也配不上我娃,娃就叫蔡文姬吧。”
我爷爷是个说书的,他觉着古代有点名气的女人里,就数这个名儿排场(可我报名参军时,还是报了蔡云娣这个名。我参军那年十五,刚解放不久)。虽说有了蔡文姬这个名号,我也只上了三年学。为啥?我爷爷奶奶受我外爷家的事牵连,丢了性命,我从此就成了流云。带我走的胖军爷说我,舅爷爷走私军火给地下反抗组织,我爹就是索隆山接军火的,大号老八。
爷爷奶奶没了,胖军爷说要带我去重庆找我爹。上了火车,我看着啥都新鲜,一高兴就把胖军爷叫了声大,我说:“大,我爹在重庆干啥呢?”
胖军爷说:“谁是你大?还爷呢!叫长官!”
我就叫了声长官,说:“长官,我爹在重庆干啥呢?”
“坐在老虎凳上等你咧。”
“长官,啥是老虎凳?”
胖军爷笑着说:“就是那太师椅上趴个老虎,虎头朝下,人朝上,威武着咧。”
“长官,不是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吗?这老虎咋这么善呢?”
胖军爷说:“这老虎才叫善呢,它能一掌把你爹给拍晕喽,一口一口把你爹嚼碎了,再汤了水了的和匀了做扁食!”
我一听这话是在骂我爹呀,就想还口也骂胖军爷他爹,想了想,我唱起了顺口溜:“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大坏蛋!”
“大坏蛋”三个字我是指着胖军爷的鼻子说的,就像“点兵点将”的游戏那样,这个游戏的规则是“点”到谁也不能生气,胖军爷却抬手掴了我一耳光,说:“尕屁娃娃,再指我宰了你!”
我鼻子流血了,我用手背擦了一把,边哭边骂:“……老虎不吃人,专吃你这个肥头大耳的秃头猪……专吃你这个肥头大耳的秃头猪!”
胖军爷又掴了我一耳光,骂道:“敢骂老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硬骨头嘴里吐出来个硬骨头,看我不拍碎了你!八货!”
说完从腰里拔出硬壳王八枪,和他一起的瘦尖脸赶紧拉住他,说:“算了,何必跟个娃娃过不去。她可是副药引子,保管让老八乖乖儿走到咱跟前,金银珠宝全吐出来。”他又拍了几张票子在胖军爷手里,说:“哥哥消消火,今儿小弟请客,买几只烧鸡猪蹄,挑肥大水嫩的,再买瓶好酒,咱哥俩好好喝两杯。就要一瓶啊,免得误了公干,回去没法交差!”
看到手里的钱,胖军爷顿时眉开眼笑,将枪插回枪套:“奶奶的,又不是挑女人,还要肥大水嫩的。也罢,看在烧鸡的份上,哥哥我去跑一趟!”
看胖军爷走了,瘦脸赶紧拉着我朝另一头走去,将我交给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又匆匆走开。戴帽子的男人等瘦脸走了,才转过脸来细细打量我,拿出块毛巾给我擦了把脸,又从长褂子里摸出个布娃娃给我,说:“好孩子,咱一会儿就下车。”
我说:“你是好人吗?”戴帽子的笑着说:“当然是好人。”
我说:“你凭什么说自己是好人?”他笑着把我的手拿过去摁在自己心口上,说:“就凭这。”
我说:“你也要带我去找我爹的吗?”戴帽子的笑着说:“那得看你想不想你爹?”
我说:“当然想,做梦都想!”他就说:“你爹说你是好样的。”
我说:“为啥?”他说:“因为你在坏人面前很勇敢啊。”
我说:“我爹咋知道呢?”他说:“我认识你爹啊,是你爹亲口告诉我的。”
我说:“这么说我爹也在火车上呢?”他看了看四周说:“没有啊?”
我说:“那我爹是千里眼啊,他啥时候看见我勇敢呢?”这时,火车汽笛哇哇大叫,我看见戴帽子的嘴在动,却什么也没听清。
火车叫是因为到站了。这时,瘦脸像个醉汉,踉踉跄跄跑进我们车厢,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我们下车时经过他身边,只见他捂着肚子,低着头。我低头看见血顺着他的裤管像泉水似地流到地板上。我想他大概是死了吧,因为有个人急着下车踩了他的脚,他也一动不动。
帽子叔叔像不认识瘦脸似的,抱起我噔噔噔下了火车。刚下去,就听见车厢里枪声像放鞭炮似的响成一片。我们爬上一辆卡车,钻进又厚又硬的篷布下面,车一晃,开始走了。我小声问帽子叔叔:“瘦脸叔叔会飞檐走壁吗?”帽子叔叔说:“为什么这么说?”我说:“他明明去了后车厢,却从前面车厢过来。”帽子叔叔没说话,我又问:“瘦脸叔叔死了吗?”帽子叔叔过了好一会才说:“好孩子,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讲火车上的事,任何人,好吗?”我说好。他又说:“孩子,路还长着呢,你先睡会儿吧。”我答应着,趴在他怀里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居然睡在兰州的堂姐家。
我问堂姐:“堂姐,帽子叔叔呢?”堂姐笑着说:“什么帽子叔叔鞋子小婶的?小菜头,你做梦呢?要不就是看皮影戏看迷了?”
堂姐说她是从路边的烂草窝里把我背回来的。堂姐夫骂她怎么不把街上所有的乞丐都领回家,又骂我是来吃白饭的,说就连街上断了一条腿的乞丐都比我强,起码不会赖在别人家不走。我说走就走,谁稀罕在你家。堂姐却拉住了我,对堂姐夫说,你要赶她走,我也走。堂姐夫没办法,只能摇摇头去铺子里了。堂姐夫和他爹是贩驴的,店铺里卖阿胶,也卖大枣和桂花蜜。一年前,他耍手段将我堂姐哄骗到手,最后一起私奔,从此堂姐就与家人断了联系。
过了大约十几天,堂姐夫又说要送我走,堂姐说:“我爹娘已经死了,你把她送到哪儿去?好歹这院子也是我买的,我娘家人还不能住吗?”
堂姐夫说:“住可以,我可不会白养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