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8年第01期
今天是画红三角的日子。昨晚,接到何念念发来的短信“阿婆明回家”,姚其顺就郑重其事地在心里画了个红三角。
每逢这样的日子,他的心就像上了一层光亮剂。相对应的,他的面色却要比平时肃穆几分。今天他起得早,不知是否过了不惑之坎的缘故,他越来越难恋床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好像有一只鸟儿一丝不苟地将他唤醒了。等萌萌醒来,他已经将面包、牛奶、荷包蛋摆在桌上,出去锻炼了。回来时,萌萌已经上学去了。
今天他跑到公园大门,没有往回转,又向前一直跑到了车站,绕着车站的旗杆转了三圈才返回。每逢画红三角的日子,他都这样,仿佛一个小小的仪式。
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小狗,颠颠地跟着他的步子跑。在老家,有狗主动找上门,预示着这家人要发财了。姚其顺心里没有这么浪漫的念头,他警觉地环顾一下四周,确信这是一只无人眷顾的流浪狗后,才蹲下身来,手虚虚地在小狗头上抚了两下。小狗的尾巴摇了起来。这是一只京叭狗,不是姚其顺喜欢的类型。但他还是绽开了一个无声的笑容,他想,这是个好兆头。
姚其顺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跑。经过工行大楼,他特地跑上了高高的台阶,站在大理石柱后面。流浪狗在台阶下转悠了几圈,冲着台阶叫唤了几声就摇着屁股颠颠地跑开了。狗跑得看不见了,姚其顺才重新下来。
回家洗过澡,姚其顺开车去了火锅城。这时候员工还没到,店堂里冷冷清清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花椒、油汤以及各种菜肴被汤水涮过的复杂气味。从这堆乱糟糟的气味中,姚其顺清晰地分辨出罂粟壳的气息。酥麻沉香,像一只暗暗抵在喉端的拳头,有力却又绵软。这是火锅城生意兴隆的秘诀所在。他每次闻到,都会有瞬间的迷醉之感,仿佛那股酥麻沉香经由他的舌头,进入了他的脏腑。
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师傅每月调一次大锅汤水,他都要最后把关。把关实际上就是加一味料,磨成粉状的罂粟壳。适量的一点。它很快融化在漂满油星的汤水中,无迹可觅。这汤水让火锅城拥有了无数的回头客。
姚其顺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上网。他先进收藏夹里的几个网站浏览了一下当天的新闻,又下了一局围棋,二目险胜。大堂里开始有人走动、说话了。灯光从门缝下透过来。姚其顺看一下屏幕上的时间,10点35分。何念念该来短信了。可手边的那部手机,一直沉默着。
姚其顺面无表情地向一个名叫“天下无敌”的网友发出邀请,对方接受。又一局开始。进入收关时,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姚其顺没急着看,将几处关键的地方点了子,才打开手机,是何念念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回不来了”。他的眉尖高高地耸起来,向“天下无敌”表示“认输”。“天下无敌”回过来一个诧异的表情,“为什么?你占优。”他没理会,直接退出来。
沉吟片刻,姚其顺按下了回拨键。那边很快接了。一团嘈杂的声音中,传来何念念压低嗓门的一声“喂。”姚其顺简短地问:“怎么回事?”“在检拦下了。”姚其顺很快判断出“检”应该是检查站,那么情况不太妙了。
“你出去玩几天吧,换B卡,我会和你联系。”不等何念念应声,姚其顺挂了电话。他将手机里的卡取出来,揣进口袋,换上了一张新卡,关机。
很快,姚其顺从办公室走出来。穿过大堂时,不断有员工和他打招呼:“姚经理好。”他含笑点头,一脸和煦。这和煦一直保留到他坐进本田,戴上一副墨镜,才从他脸上彻底消失了。他脚下一使劲,车一下飙了出去。
驶过长江大桥,一直开到湖北和湖南交界的澧县,姚其顺才将车停在一处无人的路边,从口袋里掏出神州行卡,丢出了车窗外。
两天后,姚其顺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大学生缅甸贩毒回国被捉》。
消息写得很详细,说某高校二年级学生胡某迷上了赌博,并认识了一个自称叫“娜娜”的女人,暑假前,“娜娜”打电话约胡某去缅甸果敢老街的赌场玩“百家乐”,胡某就趁放暑假的机会,以旅游的名义出境到缅甸老街“游玩”,结果在赌场输光了所有的生活费,还欠下“娜娜”4000多元赌债。“娜娜”要挟他帮助运送毒品,并许以6000元报酬。为还赌债,胡某只好铤而走险。不想,经过边防检查站时,边防人员发现胡某举止可疑,遂依法对他实施了x光腹透检查,发现他的腹腔下部有明显的颗粒状可疑物。经留置,胡某从体内排出毒品海洛因175克。
姚其顺一字不漏地将报道看完,又从头再看一遍,没看出名叫“娜娜”的女人漏了什么破绽给对方,最后,他的目光盯在了“175克”上,足足盯了一刻钟。末了,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
“娜娜”就是何念念。现在,她可能在新加坡,也可能在澳大利亚的某个地方晒日光浴。姚其顺从来不担心她,就是把她丢到没人的沙漠,迟早有一天,她还会完好无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你面前。姚其顺着急的是手里的存货不多了,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这趟风头要避多久。
再算一下,离看电影的日子只有5天了。今天回去得点点货,姚其顺想。
手机响了。姚其顺的所有手机,铃声都是《吉祥三宝》。萌萌给弄的,说她喜欢听。不会是何念念,用神州行卡的那个他从昨天就一直没开机。这种时候,何念念不会打他的其他电话。姚其顺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三星看了看,不是;又从左边口袋里掏出诺基亚,接了。
个体私协的肖主席。姚其顺清一清嗓子,按下接听键:“喂,肖主席啊,您好您好……”一番寒暄之后,肖主席将话题一转:“姚老板呵,你这位先进要支持我们的工作呵。”去年,姚其顺被个体私协推选为先进私营业主,领回了一本灿红的证书,为此还请了一桌客,花了三千多块钱。姚其顺不知是什么麻烦事,嘴上打着哈哈,心里敲起了鼓点:“肖主席吩咐的事,小弟义不容辞呵。”
“是这样,团市委最近组织一个‘手牵手’资助贫困儿童的活动,分给我们10个名额,我想你能不能认捐一两个孩子。”
姚其顺暗里松了口气:“多少钱?”
“每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等开支是800元,资助到小学毕业就可以了。”
“大学毕业都没问题呵。我认两个孩子吧,肖主席帮我做主好了。不过,都要男孩。”
“姚老板的重男轻女思想看来很严重啊。好,好,我就帮你做主了,不过,开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听说,市里的主要领导要参加,电视台、报社也会派记者来……”
挂了电话,姚其顺的心情无端好了几分。虽然是出钱割肉的事,可他不在乎这几个钱,他要的是物超所值的好名声。这东西可以带来无形的广告效益,也可以让他省去很多麻烦。
姚其顺正打算回家,接到了建委罗主任的电话,说省里来了几个客人,中午在火锅城吃饭,想预订最大的包间。这事罗主任本可以直接和大堂经理宋平说,电话打给他自然是有深意的。姚其顺一口应承下来。中午他就没走,特地过去敬了三杯酒,又让服务生往桌上丢了几包烟,送了一个果盘。客人走时,他特地出来送,算是给足了罗主任面子。末了,趁人不注意,往罗主任口袋里塞了400块钱的代金券。罗主任心照不宣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红光满面的一张油脸凑近他,极亲昵地说了声“姚经理费心了”。一股汹涌的酒气直捅进姚其顺的鼻腔。他禁不住一阵恶心,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和罗主任手抓着手,将一行人送出了门。
回家到,已经下午三点了。萌萌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放学后去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宴,晚点回。姚其顺给钟点工孙师傅打个电话,叫她晚上不用来了。他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里打了一小会儿盹,睁开眼睛时,觉得视线都明亮了几分身心舒畅不少。连日来压在心上的尘垢,仿佛被水泡软了,冲走了。
穿上睡衣,端着一杯咖啡,姚其顺走进书房。他将百叶窗帘扭严,屋里顿时暗下来。房门关上,扭紧暗锁,打开灯,姚其顺这才不慌不忙地在书桌前坐下来。
他先取下腰里的钥匙,将桌下的立式柜门打开,按住一角轻轻一掀,迎面立着的柜板便松出了一道缝隙。他用两手将柜板取下来,里面是个小巧的保险柜。
姚其顺将保险柜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屋角蹲下身去,手探到地毯下摸索了一会儿。退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他在桌前坐下来,喝一口咖啡。温度正好。这才用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扭锁滑动时悄无声息。
保险柜里面是一个尺寸略小的保险箱。姚其顺轻缓地将它捧出来,和保险柜并排摆在桌上。他再次起身。走到书柜前,从最上面一层抽出一本砖头般的厚书《中国书法词典》,翻开来,在厚厚的纸页间嵌着个二指般大小的缺口,缺口处躺着一把精巧的钥匙。姚其顺用两指指尖将钥匙夹出来,书还至原处坐回书桌前,喝一口咖啡,已经微凉了。
姚其顺将钥匙小心地伸进锁孔,左手极温柔地扭动码盘,轻微的“咔哒”一声,箱盖与箱体间闪出一条缝来。
姚其顺将箱门掀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包包白色的粉末。
电话突然响起时,姚其顺正坐在客厅看中央五套的一场NBA篮球赛。他给萌萌打了三个电话,都是关机,心里正躁得慌,电视也看得心神不宁。他一把抓起话筒,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您是姚其顺吗?”
姚其顺顿时像一只警觉的猫,所有的汗毛孔都缩紧了。他尽量显得从容不迫:“喂,你是哪位?”
十分钟后,姚其顺出现在西门派出所。远远看去,派出所二楼灯火通明。走近了,一楼的铁门只开了一条窄缝,姚其顺伸手掀动铁门,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静寂。
一个老人应声从一扇窗户后面探出来:“找谁?”“刘警官。”姚其顺用手指指楼上。老人的头缩了回去。
上楼时,姚其顺刻意放缓了步速。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他要以相当从容的姿态出现在刘警官的面前。楼梯尽头是一扇对开木门,门虚掩着。姚其顺定一定神,才伸手去推开门。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灯火通明的一间大屋子里,满满地蹲了一屋子人,气味浑浊。屋子最顶头是一排透明玻璃窗,窗后面有几张桌子,几个穿制服的民警或站或坐正忙着,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几个人。
“你找谁?”闻声回过头,姚其顺才发现门后坐着一个白净面皮的民警。虽然穿着制服,可姚其顺觉得他比萌萌大不了多少。他微微笑一下:“找刘警官,他让我来的。”
小民警朝玻璃窗那边一歪头:“里面。”姚其顺不得不从蹲着的人中间穿过去。人太多了,他不停地说着“让一让,让一让”,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腿碰到那些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他的出现,引起了一连串骚动。一些人趁机抬起头来。姚其顺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年轻,不是年轻,是很小,有的好像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看什么看!好好蹲着!”身后传来一声厉喝。那些抬起来的头,齐刷刷地埋下去了。姚其顺边往前走,边留意看,没发现女儿萌萌。走近玻璃窗,姚其顺的目光睃了一圈,看见了萌萌。她蹲在一个角落里,正在嘤嘤地哭泣,硕大的书包压在她的背上,愈发显出她的身体单薄得可怜。姚其顺的心跳加快了。他沿着玻璃窗走了一圈,眼睛一直望着萌萌所在的方向,终于在侧面找到了门。
他礼貌地敲了三下,没人应。再敲三下,还是没人应。姚其顺一把推开门,一团凌乱的声音扑面砸过来。近门的一位民警和他桌前站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扭过头来望他,其他人没什么反应。从这个角度,姚其顺看不见萌萌了。
他冲回过头的民警笑一下:“请问刘警官是哪位?”“里面。”民警拿手中的笔往里一点,回过头冲旁边站着的人说:“名字?”那人嗫嚅地说了句什么。“大声点!”民警的嗓门一下蹦高了。
姚其顺走近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看见了萌萌。瘦瘦的肩膀像两个支架支撑着书包,还在一下一下地颤动。他很想走过去将萌萌的书包取下来,但克制住了。桌前坐着一个身形圆乎乎、脸也圆乎乎的民警。姚其顺的第一印象,他更像餐馆里的厨师,而非警察。
圆脸民警正在一张表格上写着什么。桌前站着三个人,二男一女,看起来和萌萌的年龄差不多。但女孩的打扮很出挑,化了很浓的黑眼圈,有点像熊猫。一件吊带背心将一圈小蛮腰完整地露出来,下面是坠满了乱糟糟链子的一条虚边牛仔裙。
姚其顺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抽出一支,和他的笑容一道送进圆脸民警的视线。圆脸警官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过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之色。姚其顺抢先开了口:“您是刘警官吧,我是姚萌的爸爸。”
“哦。”圆脸警官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把这个处理完。”
姚其顺笑着点点头:“您忙您忙。”趁圆脸警官埋下头的工夫,他走到萌萌的面前,伸手去取她肩上的书包。萌萌抬起头来,刘海凌乱地搭在前额上,眼睛周围湿漉漉的。看见他,萌萌委屈地叫了一声“爸”。姚其顺无声地点点头,取下她的书包。这书包大概有十公斤重吧,姚其顺想,顺手将包靠在墙角。萌萌似乎想站起身来,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终是没有动。姚其顺心里酸酸的,但没说什么。他转过身,看着圆脸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