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走错了地方。十有九个人不相信。风火雷电。一窝崽一窝金。彬彬死在了他宿舍门前。给罗菲当老妈。
二零一二年仲夏,云南的气候依旧反常,连续两年的大旱,还在天空瓦蓝地持续。我去的时候,瑞丽已几个月无雨,即使下两滴,连眼睫毛也不湿。
太阳终日红光光照着。被绿覆盖的山岭,远望去生机盎然,近看情绪低落,一棵棵树木苦着脸,像当年在日军刺刀的押解下,在滇西修筑工事的劳工。从头到脚的闷热,捏住衣服抖一抖,也感觉不到一丝凉爽。
德宏边防支队的朋友,原准备安排我住在芒市,每天乘车来江桥采访,采访完了再回去。怕我远道而来不适应,主要是天气炎热,再就是基地条件差。但我考虑到采访时间短促,不能够深入下来,是很难有切身感受的,便决定吃住在基地,与战士们一同生活。
和别的警犬基地一样,按照人犬管理的分离原则,江桥警犬基地分为基地和站部,机关办公之处叫基地,训养警犬的地方叫站部。由于基地那头住宿紧张,没有空屋,我只能住在站部。从基地到站部有一里多地,要么绕320国道去,要么抄山根下的小路去。来去一趟,特别是太阳当顶的中午,可苦了脑袋,头发都晒得发烫。
谭家泉颇为抱歉,一再解释:
黄老师,条件实在是差,辛苦你了。
我把采访本架到头上,挡住阳光:
没事。你们天天都这样,我才待几天呢?
站部也建在一处山脚下,出了大门不远就是320国道,过了国道是平阔的田畴,再远处便是蜿蜓的瑞丽江。沿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寨。江对岸,是缅甸境内绵延的山岭,那山岭总让我心生神秘,把目光抻远了,想看到点什么。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偶露出一两处像是庙宇,又像是楼堂的A字形红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别的再什么也看不到了。
走进站部那一刻,我感觉走错了地方,就像走进了一个大场院。北面一排宿舍,西面一排宿舍,南面一排犬舍,东面是一排犬铁栅,圈着一片养犬场地。说大门,其实并没有大门,一条道直通进来。房屋环绕的水泥场地上,按照障碍物训练的顺序,依次摆放着小矮墙、人字架、高板墙、鱼鳞板,还有三级跳、天桥、火圈、匍匐架。形状各异,功能不同。有的是训练警犬胆量的,有的是训练警犬服从性的,还有的是训练警犬其他的。
基地副主任尹加燕住在站部,我去了的时候,他到芒市学习去了,谭家泉叫老班长罗贇收拾一下,让我住进了尹加燕的宿舍。江桥警犬基地直属云南公安边防总队,由瑞丽公安边防大队代管,是一个正营级单位。论级别固然不高,可是单位比较特殊,按说条件应该是不错的,然而想象不到的差。一间屋子又小又简陋,做门房还差不多,除了一床一桌一铁皮柜,唯一感觉奢侈点儿的,是一个蹲在门口的饮水机。咔叭一声按开了,水热情地沥沥而下。后来采访罢尹加燕,知道他是两次赴海地维和的英雄,再回头去想那屋子,真有点儿“英雄落泊”的感慨。
变形了的屋门,咋关也关不紧,总是咧着一道牙缝。晚上,大黑的蚊子趁虚而入,像偷越边境的毒贩,先是两三个进来打探,接着十来个纠集了,开始胆大妄为。罗贇叫战士籍雷雷给点了蚊香,但是不起多大作用,好在我大概吸烟多,皮肤里尼古丁含量高,蚊子们只叫啸不叮咬。
入夜的站部,除了蚊子热闹,再就是那些犬们。十点前闹得最凶,在犬舍里上蹿下跳,哗哗地抓着铁栅门,非战士去训斥一顿,像老师训斥学生一样,安静不下来。但是战士一离开,就又折腾起来。叫声千奇百怪,有的狂汪着像抓贼,有的吱吱唔唔如小孩撒娇,最凄厉可怖的是长啸,仿佛月下荒野上的狼嗥。十点钟后渐吠渐止,十二点钟后完全静下来,到了凌晨两三点,又开始吠叫不止。
犬们入眠后,站部陷入一片坚硬的寂静。躺在一翻身就叫唤的床上,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反倒希望犬们再热闹起来。
也许是怕我初来乍到的感觉不安全,战士们在门前的大青树下拴了一条警犬,只要周围一有动静,拴犬的铁链就哗哗作响。安全是安全了,却苦了我半夜方便,拿着罗贇给准备的手电,一出门解手去,那警犬就霍地警觉了。我怕深更半夜的,它挣断铁链咬一口,只能夹着一泡尿,又乖乖地返回屋里。
还有一条警犬,拴在犬舍门口的小走廊下,因为厕所在犬舍背后,那里又是去厕所的必经之处,每次去厕所都被它挡驾,朝我狂咬。有好几次,我求助于战士籍雷雷,才得已完成如厕任务。籍雷雷长相很腼腆,每天都坚守在站部,吃饭的时候也不离开,像一个看庙的小沙弥。住在站部的其他战士,到基地那头吃罢饭,回来时给他带点儿。
籍雷雷一手抓着狗襻,一手抚摩着狗背说:
黄老师,甭听它叫得凶,其实它是不会轻易咬人的。
和谭家泉说的一样,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
它咬它的,你只管去厕所就是了。
籍雷雷告诉我,这条警犬是老班长带的,老班长怕大热天,它在犬舍里待蔫儿了,就拴在了犬舍的小走廊下。
老班长是谁?我问。
肖思源啊。他说。
那条警犬的名字叫哈顿尔,也就是我刚来基地的那天,在大门口的野枇杷树下,虎视眈眈咬我的“傻大个儿”。
肖思源是昆明人,人生得相当精干,就是瘦小了些。如果脱下一身迷彩服,你说他是个当兵的,每天跟如狼似虎的警犬打交道,十有九个人不相信。更像是一介书生,说话时眼睛细眯了,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
别看样子文弱,却已是服役六年的老兵了,年轻战士都叫他老班长。在江桥警犬基地,老班长是个非常尊敬的称呼,当过没当过班长,只要滚打摸爬够资格了,让年轻战士服气了,就亲切地称呼老班长。我也没问肖思源,他是级别上的老班长,还是资格上的老班长,反正年轻战士叫他老班长,我也跟着叫他老班长。
叫了两次,就叫得他不好意思了,说:
黄老师,您再别这么叫我,其实我年龄并不大,今年才二十四岁了。
肖思源的家庭非常不错,大概是基地战士中最好的。家在昆明市有名的江东花城小区,很多外国人都在那里。他老爸在昆明官渡区审计局工作,老妈在昆明市园林局上班,家里就他一个宝贝儿子。即使什么也不干,过的也是舒坦日子。可他就喜欢当兵,就喜欢养犬训犬,待他的傻大个儿,就像待他老爸老妈一样。傻大个儿来自哈尔滨警犬基地,因为个儿大威猛,动起怒来像东北胡子,基地其他的警犬都怕它。刚来江桥一岁大,现已三岁半,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
肖思源先后带过好几条警犬,傻大个儿是他带的第三条警犬。每条警犬都跟着他沾光不小,把家里给他寄来的滋补品,深海鱼油什么的,都犒劳了他的警犬。
每次老爸打电话问他,我给你寄的东西整了没有?
他总是水他老爸,都整了,太板扎了。
当兵之前,肖思源是干警察的,如果不辞掉的话,已是七八年的老警了。二零零四年初中毕业,填报志愿的时候,他见有警校一栏,一下子来劲儿了,填报了昆明警校。填报完了,才担心起老爸来,便回去同老爸商量:
老爸,填报中考志愿呢,你就满足我个小小愿望吧,我想报昆明警校。
那天户外阳光灿烂,像NBA球星奥尼尔扣碎篮板的笑,老爸心情特别好,一口就答应了:
行啊,只要你愿意。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主意拿好了。
肖思源之所以想当警察,完全是受他父亲和外公的影响,两个人都是军人出身,外公当过老八路,父亲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每次父亲与战友们聚会,酒桌上总少不了当年的自豪,仿佛又回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令他无限想象和向往。因为当时年龄小,当兵的愿望一下实现不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先当两天警察再说。
可是中考成绩下来,考得并不理想,不达昆明警校的分数线,他便又改报了湖北警校,结果如愿以偿。那一年,是全国各地的警校最后一次招收初中生,他等于搭了一趟末班车。在警校学习了一年,他就从湖北回到昆明,在昆明北京路派出所,当了一名学生干警,一边工作一边完成学业。正干得起劲儿,一部电视连续剧改变了他的人生。当时,央视正热播十九集《武装特警》,一到晚上,主题曲《风火雷电》就如火如荼地唱起:
你是风你就风卷残云
你是火你就火焰飞腾
你是雷你就惊天动地
你是电你就划亮夜空……
《武装特警》是中国第一部反恐题材的电视剧作品,拍得惊险、曲折、壮观、生动、刺激、够味儿。特警队长杨智,在解救人质时一枪制敌的果敢,在清剿毒贩老巢时的神勇,让肖思源佩服得五体投地,多年潜藏于心的愿望,便又蠢蠢欲动。一部电视连续剧看完了,他的主意也拿定了:辞掉警察去当兵!
肖思源的决定,令亲朋好友大吃一惊,眼下警察可是吃香行业啊,别人想当都当不上,他当上了却要辞掉。父亲的老战友劝他,千万不能由着性子来,一定要想好了,要不以后会后悔的。父亲也跟他谈了两个晚上,但谈是谈并不阻拦,由他自己最终决定。他知道父亲当兵出身,一辈子对部队有感情,对他辞掉警察是有些惋惜,可是去当兵也未必不好。
老爸问他,你觉得当警察,就比不上当兵?
他说是啊,当警察好像总缺少点儿什么。
老爸说,那就按你的意愿来吧。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肖思源辞掉警察入伍,来到江桥警犬基地。因为新兵集训时,他学的是医疗,在江桥待了半年,就又去昆明培训。培训完以后重新分配,他被分到瑞丽雷允边防工作站,当了一名卫生员。雷允边防工作站紧挨缅甸,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工作上也没多少事务,按照家里的意思,希望他不要放弃读书,等个机会再去考学校。可他就是读不进去,一打开书看到的不是字,而是警犬彬彬的身影。
彬彬是他在江桥的半年里,也是他后来带的第一条警犬。彬彬属于护卫犬,也是德国黑背。他带的时候已经退役,安度晚年了。彬彬个性凶猛,护主心理强,谁跟它主人过不去,它就跟谁过不去。
第一次与彬彬接触,他晚上去犬舍的时候,彬彬眼冒绿光,声音低吼了,不让他接近。可彬彬越是这样,他反倒越觉得上心,觉得这家伙像个爷们儿。虽然带彬彬时间不长,但是相处得情投意合,干什么都心领神会,从此他再丢不下彬彬了。
再就是他喜欢玩犬,也喜欢养犬。不仅他是这样,他父母也是这样。有那么几年,他家几乎成了犬世界。他家曾在昆明小石坝承包了十几亩鱼塘,开鱼塘的头一天,他老爸就让人砌好犬舍,通过关系弄来两条退役犬,不养鱼先养起了狗。其中一条大狼犬,也就是德国黑背,很是知恩图报,刚做了一条猎犬的爷们儿,就迫不及待地让娘们儿怀上了,生下一窝小狼犬来。按当时的犬市行情,每只能卖两千多元,一窝崽等于一窝金,想不发财也得发财。
可他老爸就是不卖:
谁来卖,他就跟谁急,眼瞪得像护崽心切的大狼犬。
在交谈中,我从肖思源对犬的称谓上,也看得出他对犬的深爱,几乎“犬不离口”。后来我发现,基地的战士都一样,谈及警犬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犬,而很少用狗来称呼。我晚上睡不着琢磨,狗与犬仅一字之差,说的虽是一种动物,却有着深刻区分。狗在我们习惯中,无论怎么叫,都带有点儿轻侮性。有关狗的贬词俗语俯首即拾,而犬呢,我查了查少之又少。警犬在战士们心中,是形影相随的战友,是同甘共苦的弟兄,是他们生活与战斗不可或缺的一员,容不得不敬。受肖思源与战士们的影响,我在采访与后期写作中,对狗的称呼能不用狗就不用狗,以表达我对警犬的尊敬,对战士们的尊重。
一窝小狼犬的出生,让肖思源老爸爱不释手,一有空就跑到鱼塘来,围着大狗小狗团团转,叮嘱员工一定要精心饲养。菜市场的几家屠户,都成了他家的朋友。肖思源说:
每天把猪心猪肺给留下,带回来与苞谷面、蔬菜按比例配好了,像熬粥一样煮一大锅喂犬,比我家穷时候都吃得好。
他家的鱼塘,主要养武昌鲫鱼,客人来了自己钓,二十三块钱一斤。除了养鱼还养果树,开着农家乐饭店,一到周日来的人很多。钱应该说挣了不少,可全花在犬身上了。因为家里忙不过来,两三年后鱼塘转手时,钱只赚了个平,犬倒留下四十三条。如果卖的话,能卖好大一笔钱,可他老爸宁送勿卖,把四十三条犬都送人了。
对老爸此举,肖思源大为赞赏,觉得老爸了不起,看犬比看钱重,脑子没被铜锈了,不愧上过越南战场。肖思源笑道:
送人的时候,我老爸实在是舍不得,就像嫁姑娘一样,对收养的人家中意了,他才肯送给人家。否则,说死说活都不行。
读书不读进去的肖思源,又一次做出让家人吃惊之举,他不想在雷允干了,要调回江桥去当训导员。尽管他老爸是那样爱犬,这回对他还是生气了:
真没出息,我不知道你咋想的?
他知道老爸望子成龙心切,让老爸的满盘希望泡汤了,可泡就泡了吧,有时他拿自己也没办法。老爸不同意,他就跟老爸闹,闹得老爸最终让步:
得啦得啦,甭跟我闹了,你想养狗就养去吧。
老爸一同意,他马上就给单位打报告,请求调回江桥去。这一打非同小可,不仅惊动了单位,还惊动了瑞丽大队,大队立即派下人来调查。一个新兵蛋子,放着好条件的地方不在,要到条件差的地方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可一调查屁事没有,就是他爱狗,想回去当一名训导员。
为了挽留住他,教导员同他谈了两三个星期,一到晚上吃过饭,就叫上他到站后面的鱼塘去钓鱼,希望他能安心工作,再抽空把功课复习好,干上两年去考学校。还向他承诺:
你真爱狗的话,我给你弄一条来,你天天带着还不行?
可是他觉得不行,那不过是养宠物而己,与回江桥基地养犬,完全是两码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最后单位只好同意他调走。调回江桥以后,基地领导对他很关心,问他想去哪个班?他说去三班吧,因为三班是他最初在的班,更主要的是彬彬在三班。
一听他要去三班带彬彬,领导很现实地对他讲,你可考虑好了,彬彬已是一条退役犬,带彬彬不会有收获的,带别的犬带好了可以立功,对你今后上学有益。可他脑子里就一根筋,想着彬彬就带彬彬,对领导说我不怕。
当时,彬彬由老战士陈波带着,陈波对彬彬特别好,彬彬也特别依恋陈波。肖思源接手以后,彬彬对他很冷淡,拒绝接受他。一双眼睛老盯着陈波,一见到陈波就把他晾在一边。让他伤心透了,有次他抱住彬彬哭了:
彬彬你咋啦?你咋就不认我?
为了讨好彬彬,他天天到基地附近的小卖铺买猪蹄,买火腿肠,买“营养快线”,想方设法拉近彬彬与自己的感情。那段日子,究竟给彬彬买了多少吃的,他已记不清了,反正兜里的钱都给彬彬花了。在他的“收买”下,彬彬终算认可了他,接受了他。
二零零九年,肖思源提升为一级士官,基地对警犬作了调整,让他带警犬罗菲,让战友胡念培带彬彬。与当初他带时一样,彬彬让胡念培吃尽了苦头,对它再好也不干,总是百般地依恋他。每天早晨,只要从犬舍放出来,就会跑到他宿舍门口,与他亲昵一番。搞得他毫无办法,搞得胡念培也没辙:
它舍不下我,我也舍不下它。你不理它,它就厚了脸皮赖你。
后来彬彬患上皮肤病,屁股上溃烂生蛆,加之年迈体弱,病得相当厉害。基地决定给彬彬做手术,做完手术又输液。看着打过麻药,靠在自己腿上一动不动的彬彬,坐在卫生室地上守护着的肖思源,抚摸着彬彬哭了:
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下,我也挺不住了。
当时基地任务紧张,那天晚上他要执勤,便丢下彬彬在卫生室输液,等输得差不多了再回去看它。谁知麻药劲儿一过,彬彬就咬断拴着的牵引带,拖着两条疼痛无力的后腿,硬是靠两条前腿支撑着,爬到执勤点上去找他。找到他以后,一副生死不舍的样子,又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眼里是一种深情的愧疚。他赶紧抱起彬彬,又送回卫生室,将咬断的牵引带重新拴好,叮嘱彬彬听话,等他执完勤再回来陪它。可是他前脚走,后脚彬彬又咬断牵引带,歪歪斜斜地爬来了。屁股上打着的绷带,拖拉了一地。
一位被检查的大巴上的乘客说:
老兵啊,你快去请个假吧,这狗离不开你,你就不要执勤了。
肖思源听从乘客的意见,去跟领导请了假,在卫生室守了彬彬一夜。那次彬彬病得实在不轻,谁都以为它要死了,按照警犬死亡上报程序,基地已经上报大队,大队又上报总队,总队再上报公安部分管局。先打电话,后发书面传真,一天之内完成上报。上边的批复已经下来,可没想到熬过一夜后,它又顽强地活了下来。
给我讲述的时候,肖思源脸上时忧时乐,说到彬彬活下来以后,他开心地笑了:
可把我们折腾坏了,心一会儿悬起来,一会儿掉下去,弄得人悲喜交加。见它平安无事了,基地又赶紧上报,说彬彬又活过来了。
彬彬终老的时候,按人的年龄计算,已一百多岁。彬彬去世那天夜里,肖思源正上大夜班,从头天晚上八点半,一直上到次日早晨八点半。第二天上完大夜班,与下一班交接的时候,一位战士告诉他,彬彬昨晚死了。
他一听眼直了,问那战士,你说什么?
那战士说,彬彬死了。
肖思源撒腿就往站部跑,可跑回去彬彬已经埋了。临死没见上一面,令他无限悲伤。与以往死掉的警犬一样,彬彬被埋在基地后山上。肖思源便又跑到后山上,坐在彬彬墓旁的一棵树下,守了大半个上午。更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彬彬是死在他宿舍门口的,无疑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他执勤不在。
彬彬死前是圈在犬舍里的,他和战友们至今无法理解,彬彬是如何拖着病重的身体,打开犬舍的铁栅门,挣扎到他宿舍门口的。那痛苦可以想见,肖思源眼圈红了:
简直就是个谜,像疙瘩一样绾在我心上,一辈子解不开。
罗菲是肖思源带的第二条警犬。一条昆马杂交的搜毒犬。
原来由一位已退伍的老班长带着,带得相当出色。肖思源接手后,感到压力颇大,如果带不好罗菲,对谁都不好交代,可又推辞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带了。好在带彬彬有了经验,没费多少周折就征服了罗菲,成了他的又一个战友与兄弟,并且因罗菲结下一段情缘。
那是二零零九年,肖思源带罗菲不久,德宏州举行技术大比武,参加的有海关、边防、消防、公安、内卫、解放军,各路好汉风云际会。人与犬同时比,江桥警犬基地派出两条警犬,一条搜毒犬与一条护卫犬,其中搜毒犬就是罗菲。
比赛之前,在芒市轮训大队集训,肖思源结识了一位代表公安来参加比赛的女警察。姑娘个子高挑,人生得很漂亮。第一次见到罗菲,她就喜欢上了罗菲,罗菲也特别会来事儿,搞得姑娘老想亲近它。一到晚上闲下,姑娘就梳洗打扮了来看罗菲,跟罗菲玩半天。但是,不管姑娘怎么亲近,罗菲都恪守一条,就是不经肖思源允许,是不会接受姑娘食物的。多好的食物,它也不屑于顾。
为了让罗菲接受自已的食物,姑娘不得不求助肖思源,来的时候给罗菲带一份好吃的,给他也带一份好吃的。给罗菲带的是猪蹄和火腿肠,给他带的是一盒纯牛奶和一个苹果。日子一长,爱屋及乌。集训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已难分难舍,可是又都不好意思开口。眼看着就要分手了,肖思源有点儿急了。
那天晚上,他鼓足勇气给姑娘打了个电话,问姑娘愿不愿意做罗菲的老妈?
姑娘在电话里扑哧一笑,如果给罗菲当老妈,将意味着什么?
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呀。
姑娘说,那让我考虑考虑吧。
可这一“考虑”,把他给考虑坏了,一晚上都没睡好,怕人家临阵变卦。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就给人家打电话,问考虑得怎么样了?人家说,你说呢?他厚着脸皮回答,肯定愿意的啦,罗菲的老妈,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但是,肖思源叹道,最后还是没弄成。
我有点儿吃惊,问为什么?
肖思源说原因多啦,到底还是缘分不够。不过我们仍相处得不错,谁也不介意过去的事情。姑娘现在在盈江当警察,隔段时间两人就通通电话,不谈半小时放不下电话。姑娘至今还未出嫁,肖思源后来知道,追求姑娘的人很多,少说也够一个加强排,让他感到又幸福又内疚。幸福的是同姑娘有过一段恋情,内疚的是自己缘薄福薄,最终还是同人家分手了。
那次大比武,罗菲表现相当棒,荣立了三等功。罗菲活了十二岁,按警犬一般服役五至七年的规定,罗菲已超期服役好几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罗菲去世的时候,是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五号,去世的第一时间,肖思源就打电话告诉了姑娘。
当时接到他的电话,姑娘十分高兴,问他工作不忙了,又想起我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慢慢地才说,不是想你了,是罗菲死了。
姑娘听后大半晌无语,然后哇地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怒骂他,骂他没有照顾好罗菲,如果他在身边的话,会奖他俩耳刮子。骂罢就挂了电话,好几个星期不理他,无论他咋打都不接。没有罗菲就没有他们的交往,没有罗菲就没他们的一段爱情,可现在罗菲走了,成了他们彼此永恒的怀念。
就在我去以前的五月二十五号,也就是罗菲去世两周年的祭日,姑娘从盈江打来电话,嘱咐他买一束鲜花,替自己去祭奠一下罗菲。可是由于工作忙,他没顾上到瑞丽去买,亲手在后山上采摘了一束野花,供奉到罗菲墓前,与罗菲坐了大半天。
在三个多小时的交谈中,我注意到肖思源挂在口上的,始终是姑娘长姑娘短,而不肯道出姑娘的名字来。交谈快要结束时,我憋不住了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肖思源搓抚着两根指头,沉思了半晌说,名字嘛,黄老师,你就不用问了。
为啥?
她还要嫁人。
哦,我一下子明白了。
肖思源是一个好军人,是一个响当当的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