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5年第07期
栏目:中国梦·故乡情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一个偶然又偶合的际遇,不可思议地触碰到尘封岁月中那神秘的暗道机关,历史沉重的幕布,唰一下在我眼前猛地拉开,貌似沉睡但仍悄悄流淌着的苦难长河,顿如火山爆发,狂浪汹涌。惨烈,严酷,血腥……飕飕扑面而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55年初春的一天,当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
和所有同龄的男孩子一样,春风一起,我们最疯魔、最快乐、最魂牵梦萦的游戏,便是放风筝。我所居住的青云街老宅毗邻翠湖,一到放学时间,大伙便涌向翠湖边各显神通。随着一声声雄纠纠的“起”,伴随着嬉闹的尖叫声,满湖上空便升起五光十色、星星点点、你追我赶的风筝群阵,互相较劲,十分壮观。那时的风筝得自己动手做。砍来青竹或紫竹,用利刀划出竹皮,扎成各种心仪的形状,糊上绵纸,再用图画课的颜料涂好,一只只神态逼真的风筝便大功告成:歪桃、寿星、将军、灯笼,老鹰……最漂亮的要数蜜蜂,眼睛会随风滴溜溜转,还能发出嗡嗡呜呜的声音,像哼着春天的歌。而最差欠的,是用三根篾条扎成的“豆腐块”,虽然省工省事,但档次很低,所以很少有人扎。风筝是脸面,飞不高不说,谁都丢不起这份人。可事情总有意外,我们那条街的孩子头郑武,就扎了一只硕大漂亮的“豆腐块”,用了八根篾条,翼翅扁长,一放飞就夺得头彩。他那只风筝,兜风,平稳,钻劲特强,再弱的风、再乱的风均不在话下,只顾一个劲地直钻云天,搞得一条街的男娃娃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约而同惊呼:飞机,大飞机!太恶了……那天下午,郑武风光极了,小胸脯挺得比五华山还高,收线时还得意地大笑:不是吹,我这架大飞机,肯定要横扫全城!……
不料人群中忽冲出一条脸色铁青的汉子,一脚把郑武踢翻在地,随手抓过风筝线,几把就将“豆腐块”扯回,摔在地上用脚跺个稀巴烂,边跺还边恶狠狠大骂:狗日的飞机!贼日的飞机!又回身对郑武一阵暴打,拎起他的耳朵就走:遭天打五雷轰的小毛贼,哪样你整不得,整飞机!……围观的我们全呆住了,都作声不得。因为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郑武的亲爹。
在我们那一带,没有谁不认识这汉子的。大伙只知他外号叫郑刀豆,一口的玉溪腔,名字却谁也叫不上来。他是个游动商贩,夫妻俩靠卖刀豆米和酸腌菜养活一大家人。每到饭前时分,街头总会传来他悠长巴结的叫卖声:刀豆米,酸腌菜……五分钱,一大碗酥烂的刀豆米,外加一大勺鲜甜的酸腌菜,是那时每家每户实惠又可口的当家菜。商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在我印象中,他脸上永远挂着谦恭的笑,对人诚恳和气,再是刁钻的买主他也从不发火。今天他是怎么了,发羊耳疯了么?……莫明其妙,简直是不可理喻!
回家时,见巷口杨老伯的小卖铺前围了一群大人,都在议论郑刀豆打儿子的事。大伙说,真看不出来,平时连重话都没听他说过一句,咋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凶神恶煞得赛过活阎王!……不就是娃娃放了一下风筝嘛,就值得对亲生儿子下那么毒的狠手!……杨老伯摇头叹道:你们晓不得,小老武这个小死鬼,居然在风筝上画了两面小日本的国旗,还说是开飞机!这不是作死找打吗?!郑刀豆正挑着担走街叫卖,一听回来的娃娃们说起,脸色一下大变,放下担子就冲向翠湖……大伙听后大吃一惊,都把目光转向手提风筝的我们,问我们看没看清郑武的风筝上到底画的是啥图案?我们说当然看清了,根本不是哪样国旗,是画的太阳,两个,就画在风筝的翅膀上,左右两边各一个。一个小伙伴说,他画红太阳的颜料,还是我给他的。杨老伯一跺脚,苦笑道:看看,看看,白纸上画上红膏药,不是小日本旗子是哪样?我在铺子里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风筝,硬是让人想起当年来轰炸的小日本的飞机!乍一看去,脊梁骨就飕飕冒冷汗呀。唉,也难怪他爹发那么大的火。你们晓不晓得,小老武的奶奶,当年就是在凤翥街卖刀豆米、酸腌菜时,被炸得半边脑壳都不见了!造孽哪,那个惨呀……一位大妈点头说,听说后来埋他奶时,他爹央请木匠做了半个木脑壳安上,这才勉强让老人入了土!……众人一听全呆住了,同情小孩子的心,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为同仇敌忾的斥责和声讨,都不怪郑刀豆是乱发神经了,都说这个背时鬼娃娃硬是该打,尽管他是无意的,但这种伤疤都是揭得的么!……接着,大伙七嘴八舌讲起当年日本飞机狂轰滥炸昆明的惨状:人间地狱,人间地狱!整整六年哪,血肉横飞,心惊肉跳,流离失所,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大人详细讲述日机轰炸昆明的事情。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骇人场景,一桩又一桩血泪浸泡的苦难经历,听得我和放风筝归来的小伙伴们全都汗毛倒竖,脊背发冷。
自从“豆腐块飞机”事件后,郑武变得沉默寡言,再不搞上梁揭瓦、爬树掏雀之类调皮捣蛋的恶作剧了,一放学就回家埋头帮父母干活。小伙伴们笑他是被他爹揍乖了。他抬起头,半天不说话,目光像受伤的小兽一样阴冷悲凉。直到半月后,一位和他要好的小伙伴才告诉我们:那天放风筝回来后,他爹从木箱底翻出一个木牌,是他奶的灵位(可怜他奶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要他对着灵牌跪下磕头,然后放声痛哭,边哭边告诉他奶奶是怎么死的。他奶被炸死时,他爹还是个毛头小伙,他爷爷死得早,他奶靠卖刀豆米把他爹拉扯大。小日本的飞机一来,他奶就没有了,他爹的天也就轰地塌下来了。安木脑壳时,他奶半边脑袋上又是血又是脑浆,肿得像个皮球,还滑溜溜的。但照老规矩,这种事必须由亲人来做,外人不能帮忙。他爹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哆嗦个不停,一咬牙,叫了一声:妈!你老人家莫忙着走,我给你老人家把脑壳请回来了……手却抖得像两片大风中的树叶,安上去又滑下来,安上去又滑下来,再怎么安都安不上!两个前来帮忙抬棺材的汉子看得哇一下呕吐不止,在场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最后还是位邻居老爹出了个主意,用白布把半边脑袋和木脑壳紧紧缠上,这才装了棺。郑武说,我爹心肠算够硬的了,但过去他从不提奶奶,更不敢碰这个伤疤,也没听过他哭。你们是没听见,那不是哭,是嚎,是老野狗(豺狼)在嚎呵!一个大男人,没伤心到极点,是绝对哭不出那样声音的。我爹那种哭声,任何人听了,汗毛孔都会炸开!神仿有人用条锯片,在一下一下嗞嗞刮着你的脊梁骨!
……
日机大轰炸,犹如狠狠往昆明人心中插上一把尖刀,造成巨大的、难以愈合的创伤。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这创口表面上似乎已结痂成疤,痛感麻木。但每当天阴下雨,落雪起风,这伤疤便会自动挣裂开来,撕心裂肺,迸出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