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牙千篇一律地用了锅刷针挖撩勾挑,将饭渣牙垢极庄重极富滋味地咽下去后,然后呷一口茶,抡起打狗棍般的旱烟吧嗒吧嗒,鼻孔里烟雾缭绕。他正在算计还有几多石灰池没有盛满,还要砍几天竹笋。此时已到关键时刻,过了节气,竹笋乍吐枝叶,谓之真竹,那就只有喊皇天了。
依然是雾。所有的峰峦都隐没在云端里,好像戴了顶白帽子。老工人说:“山顶盖帽,起码有三天聊。”无疑是好兆头。这“帽”就预示着要下倾缸大雨;这“聊”就是摆张休息。大家额手相庆,那光景胜过了一切阴历阳历节。金牙没奈何,往往背了火铳上山寻点野味,这就预示着可以打打牙祭敬一敬五脏庙了。
金牙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撵得满山遍野的野兽尽往他铳口上撞,老独说这绝活儿叫“赶山子”。猎杀最多的是山牛。我们吃过好几回,味道蛮好。说是山牛,可看着总觉得不像。山牛哪里是这么小的个头,还长着鹿一般树杈样的角?而且还知道拿茸角去卖好价钱?卷毛说那是鹿不叫山牛。老独便很鄙夷地说:“你晓我个锥,是山牛不是鹿。”说着又走了嘴:“是山牛不是肉。”连他自己也瞪个独眼笑将起来。
当然也猎过野猪,那怪物长两只獠牙:脾性乖戾,一发怒就拱将过来,一口咬断公碗粗的树,好吓人!还有豺狗,说得更可怖。豺狗专门对付家牛,掏牛的肛门,把肠子绕在树上,牛疼得乱蹦乱颠,挂了满树林花花白白的肠子直到疼死,豺狗便有美餐。只是到走也没看过。
猎麂子多是晚上,麂鸣似婴儿啼哭,很揪心,附近常听得见这般叫声。金牙出猎时必带了老独去,一人握一把长电筒,悄悄摸了过去,蓦地拧亮电光罩定,麂子便不敢走了,两只荧光眼定定对着电光,电光一晃移就跑了。所以两人像接力棒样一棒一棒将距离缩短。至三十米开处,金牙瞄着那双眼中间放一铳过去,麂子便百分之百殁了。猎这类大物当然不放铁砂,放“蓝籽”,即土制子弹。麂子肉又嫩又甜,煮一锅大家都能尝一点。也曾放过生,据说曾用套头活捉过一只。那尤物直跪在金牙面前淌泪水,原来是有孕在身。金牙怕造孽,便搽点刀创药给放生了,说得大家都有点心酸。
也猎过一只猴,用网。猴子是不能猎死的,否则太可惜。主要是想活吃猴脑,大补元气,此乃亲眼目击。做个木笼将猴头夹住,用铁皮开锯,猴儿作阴山鬼叫,让人毛骨悚然。去了天灵盖,就用勺子舀了波波动的脑浆吃,很像喝脓。老独说比豆腐脑好吃。只是脑浆不尽猴儿不死,兀自跳天索地,这回金牙绝不放生,也不怕观音老母咒。妹妹们嗷嗷作呕吐状,男人们也不敢向前,唯老独傻里呱叽凑前去连喝了两勺,咂咂嘴说有点咸腥味。剥了猴便熬猴骨,说是上好的跌打药。怪不得能治好何麻子娘老子的风湿寒腿。
老虎坑上还猎过鲢鲤甲,因此物眼睛不能视光,故也叫盲轮子。猎此物不用火铳,用脚锄。老虎坑有的是青茅,鲢鲤甲最爱啃噬草根。所到之处茅草皆风干枯萎。找到洞口,土也是新鲜的,金牙便叫老独死命挖,与动物争速度,直至拿获。此物肉甚酸,不中吃。只是那鳞甲有妙用,能治漆树过敏症。卷毛我得过一次漆疮,奇痒难熬,连锥子也肿得透明,金牙便赐了一片鳞甲让我自去刮痒,只一夜就好了,卷毛我好不谢恩。
也猎蛇,南蛇捉了一截截煮了吃,永不生痱子,还包治一切疖疱。金牙感兴趣的是五步蛇,咬一口五步之内就丧生,也叫斗方蛇。五步蛇口喙倒卷朝天,有菱形花纹呈败叶色,人极易遭其伏击。幸好这东西走动不灵,但仍不乏受害者。若被咬了,拿刀就砍患部,管他是手是足决不痛惜,为的是捡回一条性命,故山民多有残疾者。金牙备有蛇药,常手到擒来,活活地剐了肚肠,用短竹签一一撑开,盘一圈搁在文火上焙干,乃上好的药材。还有猎石拐,一只半斤八两不等,肉鲜味爽,至死难忘。石拐吼起来似牛鸣,卷毛我说是牛蛙。金牙有各种猎法,用网捞子、铁叉,或者干脆循声疾进似星丸跳纵扑抓过去,这尤物唯夏夜才来到人间,必得点燃了松明子翻山过涧去照,又叫照石拐。很累人,天交五鼓才能凯旋,只一次就烦透。
金牙的猎瘾很大,不过绝不耽误正业,而且常裹了老独做跟班。我们手艺太差,渐渐没了兴趣。
又摆张的时候情形有点异样,老独带了男的搞砍伐,金牙则携了铳,裹了娘们上老虎坑。
山有山规,锯子忌叫锯,叫铁皮;斧头不叫斧,叫铁子,绝不敢有悖,否则就有血光之灾。卷毛我偏叫斧头锯子,老独就有些恼。“铁子!”——“斧头!”“铁皮!”——“锯子!”一路上两人就抬起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