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6年第12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我在原始丛林里造土纸。
一头名叫小丑的黄牛婆在帮我造土纸。
小丑之所以叫小丑,是因为贪吃一个隐蔽洞口旁边一大窝茅草被老虎咬断了尾巴,从此屁股后面就老是沾满了粪土,引来了一大群乌蝇上下飞舞,十分惹厌;山里人喜欢牵野号,才赐她如此芳名。
我没办法,后来我与她走得最近,只好时常在古潭里替她洗屁股。古潭隐匿在老虎坑茶山下,夏日正午,隐隐可窥一石头样的巨木横亘潭底。老表说,水浸千年松,搁起万年杉,这么说来,有可能是千年古木的化石了。
到处是大片小片正在开发的原始丛林——其实是数百年前的荒田,田埂围基历历可见,古田中的参天古树难于合抱。灌木乔木,针叶阔叶,拥拥挤挤、杂生竞长。林中有各类飞禽走兽,蛇虫蚁蝎,坚果浆果,还有数不清的珍贵药材。最高的那座山巅其实是一簇群峰:五座山峰参差错置,九仞悬崖笔立云天,酷似五指,终日云锁雾重难窥真容,人称五指峰,是谓地名。
据说方圆百里之人为攀山取宝,好些人落得终生残疾,有的连尸骨也没有捞回。
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五指峰国营农场老虎坑作业区的队长凌义贵,据说他攀上五指峰采回来了一屋一世也用不完的药材,只不过磕掉了两颗门牙,才镶了两颗为人称道的大金牙,人称凌金牙。
凌金牙说起话来哼呀哼呀的,那青铜锈蚀的金牙凸出部位辐射出灿烂的光辉。他一边嗍茶一边用一枚甑刷梗,也就是刷锅用的锅刷针,往牙隙缝里挖撩勾挑,剔出一大坨一大坨的饭渣和牙垢,鼓漱一下,咕隆咕隆,色味俱佳地咽了下去,直至世纪末。
初来宝地,金牙看我戴副眼镜,就说我是“知识畚箕”,属于老弱病残妇孺一类,把我编入茶叶组。草草填了肚子,一人挎一只扁长的狗婆篓子,狗咬耗子上了山。金牙用牛梢子扫着低头耷脑的黄牛婆骂道,小丑拉破车,屎尿臭,快行呀,哼呀?又对我们说些节气不饶人的行话,这茶芽呀“三天是宝,三天过后是草”;这摘茶嘛,哼呀,不能掐,要拗,不然的话指甲有毒,这茶芽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老工人中的那位独眼龙素喜欢混迹于我们之间,这一课的提调者便是他。路遇两犬交尾,独眼龙趁机打哑谜:“八张锄头共个陷,不像茶亭不像店,鲁班师傅少有见。”要我们这些“知识畚箕”浪猜。我们老猜不着,老工人都笑得很狡猾,独眼龙便遥指那交尾的双犬说:陷就是洞,母狗的洞。八张锄头就是狗的八只脚,这还猜不出?狗杂种德性甚高,又说,如果撒一把沙进去,恐怕这一辈子也拔不脱了。正要撒沙时,金牙便笑着踢了他一脚,独眼龙便狗颠屁股一样上了山。
哈——好大的雾呀,氤氤氲氲,弥天盈地。一切只呈现出轮廓,一切都似在雾海中航行。眼前是沾雨带露,一簇簇漫山遍野的山茶。放眼开去,墨绿墨绿的茶树层层爬上了山巅,隐入雾气中,像登天的绒梯。近前看,嫩条有一指长了,活似镶嵌在翡翠中的碧玉,玲珑剔透清新赏目,由不得浊气全消,返璞归真,产生一种净化出俗的神韵。有人在引颈低唱,歌声若隐若现,仿佛月光在绿叶中躲闪。独眼龙谓之画眉子叫,“哦嗬——哦嗬——”打起了山号子。歌声戛然而止,才知唱歌的是惹人怜爱的薇薇。这等美景韶华,双手翩起翩落,有如蛱蝶穿花,只是好景不长,这没完没了的采茶活计其实是极其简单的机械化运动,枯燥乏味至极。蹲着采吧,腿肚儿酸麻处就有了抗议,站起来采呢,娘的腰眼又实在委屈。尽管金牙说后生仔没有腰,腰的痛苦仍一寸寸地推进深入。更何况裤脚胸襟被沾湿了一大片,凉津津的,于是恼闷起来,干脆撇脱坐在狗婆篓子上,没人看见就一把把将老茶嫩叶统统捋了下来。娘赤脚,这活计绝非原来电影上看的那样有情趣。
幸亏有独眼龙,别看他一副歪瓜裂枣样,其实味道蛮好,他丝毫不怕犯忌,道出本地十恶:“一瘸二瞎三麻四癞五驼背六勾鼻七聋牯八矮牯九卷毛十拿疤”。十恶中他排行第二。他指着自己的独眼,说这是砍伐时被树枝戳瞎的,出了一公碗血,幸亏是金牙用金狗子毛止了血,才救了他的命。他涨红着脸,竭力在阐述什么哲理。譬如我们的何场长,脸上就有麻;你们的张——他指着我说,天生的卷毛;还有矮牯头,这些都是坏人吗?大家全笑起来,渐渐很融洽了,方减轻了劳动强度。
休息了,又叫摆张。出工、休息、开会、吃饭、拉屎、屙尿、睡觉,凡是人为的画面,名名堂堂都叫摆张。本地方言如此洗练,是很令人肃然起敬的。独眼龙口嚼一根草,告诉我们这叫什么草那叫什么花,这是什么菌那是什么果。经他一说,百草都是药,好吃的真不少。从大水坑到老虎坑,一张嘴巴没有停。老虎坑据说是有虎的,其实也就是茅草特别多,一大窝一大窝的。山腰拐处有偌大一个老虎洞——曾经咬断了小丑尾巴的地方,金牙便时不时在这周围放铳猎野味,也算是敲山震虎,才把老虎撵跑了。仔细看去,洞中泉滴滴曲径通幽处,有两个进出口,不像是野兽出没地,倒像是独眼龙怪笑着说的“搞妹崽子的好所在”。于是引得猴婆、苦瓜妹、烂茄子等一拨儿女性,把耳朵捂起来,十个指头又悄悄留了八条缝。因为独眼龙的提示,我后来差点就与薇薇在那个老虎洞里彻胆风流地搞了一回妹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