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听到这句话了?很小的时候,杨念卿最经常听外祖母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那时候,她寄养在大舅家,跟着表姐一起长大。上小学五年级的表姐第一次到镇上赶集回来,就学镇上的人穿起了牛仔裤。外祖母一看,数落道,死妮子,阉鸡也想趁凤飞?表姐不管,穿得理直气壮,穿得昂首挺胸。上初中时,表姐第一次进城回来,就学人家城里人烫起了大波浪,气得外祖母直咬牙,说,整天就想阉鸡趁凤飞,有本事你就飞走!许是为了呼应外祖母的这句话,高一还未读完,表姐索性一个人“趁凤飞”到云南,从此一去不回头。尽管那时候的杨念卿不知道表姐的对与错,但隐隐地,她更愿意把这五个字的重心放在“趁凤飞”上。这一放,表姐俨然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一直以来,她以为,“阉鸡趁凤飞”只是表姐的专利,与向来温顺的自己隔着山隔着水。而现在,当自己的爱人把这样的字眼罩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那五个字的重心却落在了“阉鸡”上,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难道,就因为一个戒指的缘故,在他眼里,我顶多就是只阉鸡?她赌气戴上戒指,像维护一只阉鸡最后的尊严。
杨念卿在中学教书,邱少杰在区残联工作,两个人都是从乡下考进市区的。六年前,两个人在市中心买下一套商品房,房子还未到手,一个月六七千的按揭款就已经张着大口。他戒了酒,戒了烟,也戒了对外的许多应酬,就像百源路上银行门口的那对狮子,左边的那只口是开着的,右边的那只永远把嘴闭得紧紧的,只进不出。后来,她在家里办起培训班,每个月多出几千元的收入。她想,生活的口袋可以稍稍松了,可他依然紧着。
那一段日子,手上戴着翡翠戒指,杨念卿的心里却戴上“阉鸡趁凤飞”的紧箍咒。丈夫的目光一上手,紧箍咒就跟着上手,上心。后来,她干脆将戒指收了起来,眼不见为净。一收就是好几年。去年冬天,一个朋友嫁女儿,她受邀当伴娘,为了显示隆重,才重新戴上。哪想,戒指一上手,邱少杰关于“趁凤飞”的经文又起死回生地念了起来。那经文跟以前乡下露天厕所的气味一样,又臭又闷,没日没夜、铺天盖地袭来。那时,正四处借钱装修房子,他说,没钱装修房子,还有钱戴戒指?干脆把戒指卖了,买一套好一点的真皮沙发!正在纠结难耐之时,交往了20年的好朋友许沁阳爽快地说,你把戒指拿来给我吧,免得你们夫妻俩发生戒指大战!戒指送到沁阳手上时,尽管她百般拒绝,沁阳还是执意多付了2000元。
9800元就这样以真皮沙发和原木餐桌的形式出现在新家里。日子终于重归太平。
原以为9800就是9800,哪曾想转出去的却是五六万!这次,不管邱少杰再放什么“阉鸡趁凤飞”的狗屁,杨念卿意志坚定地要下这个3500元的黄翡。
挺直腰板的杨念卿抚摸着手腕上的黄翡,像在抚摸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
邱少杰收回了跑到半路的字句。
很长一段时间,那颗满绿的翡翠戒指就像扎向杨念卿指尖的一根刺,不致要命,却疼得实在。又像一只蜿蜒前行的千足虫,蠕动着一身晃眼的绿,从指上爬出,爬过手臂,钻进看不见的角落里。
杨念卿进入卫生间的时候,邱少杰又在挤牙膏。这是伴随着家里使用牙膏的进度,他每隔一两个月都乐此不疲的一个重复性动作。他的双手呈握拳状,紧挨捏住牙膏的底部,两个大拇指呈90度交叉,彼此交替往上挤,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再右一下。仿佛牙膏壳里装的不是牙膏,而是金银财宝。这个时候,牙膏在杨念卿眼前无限放大,她恍惚觉得,邱少杰简直就像用双肘匍匐在牙膏上前行的一个战士,手上的动作充满节奏感,也充满力量。双手匍匐前进到了终点,他用劲压了一下牙膏顶部,牙膏并没有如其所愿地出来。他的双手又返回牙膏底部,继续孜孜不倦地匍匐行进。
杨念卿在心里冷冷一笑,目光直跳几行,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新牙膏。
邱少杰瞥了一眼,加快了手上的进程,边喊道,不用拿新的,这边还可以挤出一些,够你用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截牙膏已经溜出牙膏壳,直挺挺地躺上杨念卿手上的牙刷。
邱少杰白了妻子一眼,下颌骨咬合了一下,不屑地扔出一句,还没长胖就先喘上了你!而后,将好不容易挤出的一小截牙膏涂在自己刚刷过牙的牙刷上。
那个戒指如果不卖掉,够你每天用一根牙膏!一想起那个满绿戒指,杨念卿就来了劲。
邱少杰的嘴巴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把提住的那股气用在手上,可怜的牙膏盖被拧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牙膏壳几乎要被拧断脖子的时候,“砰”的一声被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一楼的些许阴凉不足以抵挡热浪。杨念卿用力一拉,“咝——”,窗帘上的钓钩接连掉了两三个下来。没被钩住的窗帘角像突然失去支撑的脖颈,耷拉着软软的脑袋。这是市教育局正式通知取消培训班后的第一个周末,难熬的周末。她已经习惯了让学生来分割她周末的经度和纬度,突然出现的时间与空间让她犹如急驰的跑车意外掉进一个深坑里,动弹不得。开办了三年多的“念卿学堂”寿终正寝,生活马上又要回到两份工资的单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