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8年第01期
栏目:实力
你是我的现实。我是你的幻影。
——保罗·策兰
“何贝,何贝。啊,何贝,你在哪儿?何贝?”
他又叫我了,声音听上去就像从地底发出来的,非常遥远。
是我听错了?还是他找不到我,也走不出青枫岭,被那片蛇树困住了?
我喊着:“好的,小海,等着我啊,我这就来了。”朝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
现在他一定后悔死了,为什么要回青枫岭呢?我说过有一大片蛇树包围着青枫岭,弄不好扎到里面再也出不来。他不相信,问我:“你是怎么穿过去的?”
“我啊,我想过去就过去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
“这是真的,小海。”
他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我只好继续说:“我在青枫岭住了很多年,我知道怎么出去,再怎么进来。”
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我生下来腿就不好,比我小五六岁的孩子也跑着跳着出去玩了,我还只会坐。开始爸妈还背上我到处找治腿病的医生,药吃到后来,脚也烂了,脚上没有一块好皮。每次妈妈闭上眼睛捂住鼻子嘴巴,把鞋子从我脚上硬撕下来,腾起一团灰黄的脓血,我都要哭一场。
我没有要好的朋友,怕那些漂亮的小姑娘用她们伶俐的嘴巴说我臭脚烂脚,将来没男人要,宁愿躲开她们,自己和自己玩。这样过了几年,爸妈下决心带上姐姐和我去了郊外。自从他们听说青枫岭有个包治百病的水潭(大家都这么说),老在家里说如果我能喝一点,再带点回来给我泡一泡脚就好了。可我们都没想到青枫岭那么大,岔路越来越多,瞎转了半天,爸爸背不动我了,把我放到一棵树下,叫我别动,等他们回来。
我看着他走在最前面,蓝工作服上还有我趴过压出来的褶皱。姐姐跟着他,脚上新买的塑料小凉鞋让她看上去比平时高出很多似地走在中间。
“好啦,一会儿我们就回来啦。”姐姐朝我挤挤眼睛。她又要骗人了。拿了妈妈的零钱,撕破了爸爸的扇子,爸妈知道了要发火的事她都说成是我干的。奇怪的是,爸妈竟然相信她编的瞎话,到处跟亲戚熟人说我看上去乖,背着人就惹事。每次姐姐一挤眼睛,我就心慌起来。
妈妈走在最后,穿着新做的黄裙子,像林子里一朵鲜艳的花儿,手里拿着准备装水的塑料瓶子,听我大声叫她,笑着朝我挥了挥那个瓶子。
太阳很大,开始我还跟着树荫,树荫移一点,我挪一点,后来我睡着了,做起了梦。梦里我看见一头梅花鹿,身上亮闪闪的,好像挂满了宝石,它离我那么近,还看着我对我点头呢。那是个让我舒服的地方。等我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暗下去的林子和紫红色的天,四周静静的,灰茫茫的。
我费力地翻过土丘,爬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眼前一亮。前面就是水潭啊!被树挡住了只能看到一半,看那月牙一样的一半水面,落在上面的一道道光,深蓝的,银白的,紫红的,好看极了。可是爸妈呢?姐姐呢?难道这不是他们说的治病的水潭?难道林子里还有别的水潭?我放声喊着,招来一阵野狗的嚎叫。
我不敢再喊,肚子却叫得受不了,爬着,找到几个浆果,还有长得奇奇怪怪颜色漂亮的蘑菇。我刚想把一个紫色的蘑菇塞到嘴里,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它打掉了。
“这可不能吃!”
面前的老太婆和我差不多高,一张大嘴包不住四颗翘起的门牙。这张让人害怕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是轻轻柔柔的。“你是天老爷送来给我的吗?”、“我正想找个帮手你就来了”、“你没地方去就跟着我吧!”她说的每句话都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天暗了下来。她驮着我,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问我怎么来的,没撞到那片蛇树林?那可是能吃掉人的,不死也得撕掉几条肉。看我哭了,又叫我放心,她知道怎么躲开,一下午她都在那边,没看见我说的一家三口。
四周凉下来,除了老太婆的背再也摸不到一丝热气,一路上老是逼着我们低着头的树林不见了,地上出现了一条刚好能放下两只脚、窄得不能再窄的碎石铺的小路,连着尽头的木头房子。一个长方形的木块从里面推开了,亮光里跑出一个女人,一块红围裙紧紧勒在她的蓝衣服外面。
“嗯?哪来的小姑娘?”她拉我的手,红扑扑的圆脸凑近我。
老太婆把我扔给她:“给她碗汤喝,弄个地方给她睡觉。你看,我们刚想有个帮手,帮手就来了。”
房间里在煮东西,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和香气。边上堆了许多装得满满的袋子,地上,砖缝里,洒着雪花一样细白的面粉。
“做什么帮手?”我问年轻点的女人。“你不知道叫人吗?”她开心地教我以后叫她桔子阿姨,她的牙齿白白的整整齐齐,不像老太婆,不过脸上有个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让她的脸看上去一边长一边短。不知为什么,我的话(也许是我傻乎乎的样子)惹得她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做面包的帮手啊,面包妈妈路上没告诉你吗?你的手漂亮,脚可真臭得不行,叫面包妈妈给你治治吧。”面包妈妈卷起我的裤腿,把一盏灯放到我的脚边,她才不笑了,不停地嚷着:“这腿都不像腿了,这脚都不像脚了。”桔子阿姨说她也是面包妈妈拣的,她染上脱皮的怪病,想死在这儿,被面包妈妈发现了,成了做面包的好手。
“面包店不都是开在热闹的地方吗?”我觉得奇怪。
“我们的面包跟外面的可不一样。”桔子阿姨说,“我们的面包用的是林子里的野香草粉。面包妈妈就是找野香草回来看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