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感到,康熙的生活也是基本幸福的。沂东县小王庄乡康家村村民给康熙起了个外号叫康瞪眼,康家村人都说康瞪眼是个能人。谁也不知道,康熙还是个“地下工作者”,种地之外,兼着做贼。康熙做贼,是有讲究的,距康家村方圆十里之内的村庄不偷,有亲戚朋友的村庄,不论远近都不偷。康熙最瞧不起在家门口手把不干净的人,把自己的脸面丢了不说,连子女的脸,祖宗八辈的脸都丢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本村本疃偷偷摸摸的毛贼,连个兔子都不如。康熙总是远处偷了远处卖。一到离家远的地方,一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康熙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性子就豪了起来。只要有合适的值得一偷的对象,夜里敢偷,大白天也敢偷。康熙种地是把好手,做贼也干净利索,从无不良后果。
康熙做贼的欲望从小就有,真正做贼却是最近六七年的事。小学的时候,康熙就偷过同学的铅笔、橡皮等小东西,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就是管不住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康熙的道德自律意识也变得格外强烈,但见人东西就眼热的毛病同样根深蒂固。每当这时,他就一跺脚,一瞪眼,心里喊一声:康熙呀,康熙,你绝不能做贼。坚决掉头而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有事没事就跺脚瞪眼这毛病。熟悉的人见他这样,就问,康熙,你跺什么脚哇,瞪什么眼啊?康熙说,我就爱跺,我就爱瞪,关你屁事!如果有人问,你跺脚瞪眼的时候,在想什么呀?康熙说,我想什么我知道。如果问者不怀好意,康熙可能会骂人,骂得很难听:我想你娘。
康熙十三岁升入初中那一年,他哥哥康顺考入县城重点中学。正在这关键时刻,刚刚四十岁的爹暴病而亡。新寡的娘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从手指缝里露出两个火柴头。娘对儿说:我的儿,听着,娘手里的这两根火柴,一根是整的,一根是断的,你们谁先抽?抽着整的就继续上学,抽着断的就下学种地,抽着什么就是什么命,谁也不兴埋怨,一辈子都不兴埋怨。
弟兄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康顺说,娘,不用抽了,我是当哥的,理应我下学,供弟弟上。
康熙说,娘,不用抽了,哥已经上到了高中,离考大学不远了,而我离考大学还早,爹娘已经为哥付出了很多心血,哥如果现在不上了,就对不住死去的爹。再说,我虽然年龄小些,但身体好,并不比哥矮多少,哥哥身体差,下庄户哥哥不会比我强。
康熙为了表示他不上学的决心,把用了不久的初中课本当着娘和哥的面撕得粉碎。康熙扑通一声,趴在满地碎屑上呜呜哭了起来。康顺和娘扑过来抱住康熙,一家人哭成一团。
康熙和娘在地里苦作了三年,康顺在学校里奋斗了三年,可是第一年参加高考,康顺却以八分之差落榜了。康顺痛哭了一场,他感到对弟弟和娘的愧疚比山高比海深。他不想复习了。他想结束黑暗的学生时代。
康顺说,弟弟这辈子对得起我了,我对不起弟弟。我种地,让弟弟复学,弟弟今年才十六岁,从初一开始再上六年,考大学也不算晚。弟弟比我聪明,一定能考上。
康熙说,哥,你今年差点考上了,再复习复习,下年肯定能考上。你看人家康苗,不是连复习了五年,最终考上了吗。你连个女人也赶不上?
康顺说,弟弟,你不知道,我这当哥的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哇。我笨啊。
康熙和娘都坚持让康顺再复习一年。
康熙说,哥,你就是不复习,我也绝不复学。
康顺只好同意复习。第二年高考,康顺离分数线竟一下子差了三十多分。这下子全家人彻底泄气了。
康顺又坚持让弟弟复学。康熙说,哥,我要是再上六年学,不把你熬煞,也把咱娘给熬煞了。你看咱娘,才四十四,就像六十四了。哥,咱认命吧,咱弟兄俩就是没有上大学的命啊。寄希望下一辈子吧。
人生没有下一辈子,只有下一代。康熙的意思,下辈子就是指下一代。在十多岁的康熙眼里,下一代是很渺茫的事情。但他也只好把希望托付给下一代了。
人生就像让狗撵着似的,以为相当遥远的事情,转眼就到了跟前。兄弟俩在地里苦作苦受,把没有父亲的日子硬撑下去,先后娶妻生子,孩子很快就长大了。
康熙骑在了四十岁的门槛上。这一年,儿子康浩考上了高中,女儿康杰升入了初中。康熙到了父亲暴死这个年龄段,当年父亲面临的人生境况又呈现了。一双儿女像一副绳索,在康熙的身上越勒越紧。康熙像个觅食的老母鸡,在他的地里使劲儿刨,但就是刨不足一双儿女的上学费用。刚刚堵住这个窟窿,另一个窟窿又张开大口了。随着儿女年级的升高,费用越来越大。在家庭财政这个大窟窿面前,几亩地的油水太有限了。儿女优秀的学习成绩给了康熙无限的鼓舞,他发誓就是把自己榨干,也要让儿女上学,上到底。
第一次正式行窃发生在康浩交高一第二学期学费的时候。
第一学期结束了,年底康浩拿回家令人鼓舞的学习成绩单,同时也拿回家一张下学期学费单,一共一千二百多元。第一学期形成的窟窿还没堵上,一个更大的窟窿又张开了血盆大口。春节过了,马上就开学了,学费还短着一大截。康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天,康熙在县城农贸市场蹲了一天,卖了一筐土豆,才卖了二十多块,剩下几斤歪七扭八的土豆,他想贱价快卖了,但几乎无人问津。一个中年人悠悠荡荡地过来瞅了瞅,似有要的意思,又说太孬了,不要了。康熙急着回家,说,大哥,我不要钱了,你拿着吧。本来还有些犹豫的那人一听康熙这样说了,又决绝地表示,不要,不要,烂土豆,白送也不要。康熙一气之下,小声地说,妈的,不要了!随即把垫在土豆底下的破布往上一提,土豆就像生了腿的王八滴里嘟噜滚了满地。那人听见了康熙的骂声,蔫儿吧唧的他突然来了精神,对着康熙大喝一声:你骂谁?康熙吓了一跳。乡下人进了城里,本来就怯,哪敢乱骂人?康熙急忙说,大哥,我哪能骂人?我说,妈的,不要了,我这顶多算骂这几个烂土豆吧?我怎么敢骂大哥,大哥你想想,我怎么能骂你呢?那人瞪了康熙一眼,说,嘴巴子要注意卫生。
受了城里人的气,康熙有点窝火。康熙想,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个下岗职工,城里这些鳖孙,即使下了岗,也觉得比庄户人强八倍。康熙顶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赶。出城三十多里后,在一个小山冈附近停车解手。这里是官庄镇地盘,马上就要上那个有名的官庄坡了。他在这个地方停车,应当说不光是因为憋着尿了。吸引他的还有近处的一间简陋的草棚。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这间草棚他见了无数回。这草棚显然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用来白天临时遮阳挡雨的。草棚周围是树枝编成的栅栏,栅栏围成一个小院,院正中是一丛绿竹,竹丛下放着两个鸡筐,是鸡筐,不是鸡舍,鸡舍是建在地上的,鸡筐是能提起来就走的。康熙天生对别人的东西有研究的兴趣。那些鸡已接近成年鸡,每只大约重三斤。他朝栅栏泚完了尿,就朝小院里望,鸡都进筐了,鸡总是在日落时分自觉地进筐。鸡筐门还敞着,鸡们在里面叽叽咕咕,似乎是在议论今天的生活。康熙望了望天空和大地——现在,在这方小天地里,只有鸡,只有可爱的鸡,不见人影。
康熙走到栅栏门前,见门从里面挂着铁钩,没有锁,草棚的破篱笆门也虚掩着。康熙胆子大了起来,把抱在胸前的塑料水瓶举了举,喊道,有人吗,有人吗。没有人应。他做出讨水喝的样子。康熙的心猛烈跳了起来。他一跺脚,一瞪眼,在心里命令自己道:别馋人家的东西,走,快走。但他的脚没动。一股强烈的冲动折磨着他。他四处撒眸了一番,近处没有任何人。路上有人,但那是走路的,康熙为鸡所吸引这一事实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又迟疑了几秒,他向潜伏在他心中的贼投降了。
康熙伸手拿开了栅栏上的铁钩。他扑向鸡筐。他关上鸡筐那小小的门。他双手把鸡筐提了起来。他大步走向摩托车。他二十秒内就把鸡筐固定好了。鸡的主人大约是回家了,天黑以前,主人一定会把他的重要财产搬回家的,主人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毛贼就偷鸡了。摩托车悄悄驶离,并迅速提高车速。十多分钟后,康熙就离开了官庄镇地界,来到张庄乡地盘。他激动的心平静了下来。这些鸡大约平生第一次经受这种速度,康熙听到鸡们在他身后不安地咕咕叫。康熙说,鸡呀,为培养人才作点贡献吧。他又拐了几个弯,到了张庄乡驻地,把鸡卖到了远近闻名的“张氏烧鸡店”。鸡共二十六只,那一年,土鸡五元多一斤,总共卖了三百多元。啊,真好,正好把学费缺口堵上。
这一次成功偷窃之后,康熙在心里对自己说:康熙,你现在正式是贼了。但康熙努力让贼的成分在自己的人生中尽量占一个较小的分量,他努力挣扎着做一个好人,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
做贼这事,能瞒过所有人,但瞒不过妻。那一夜,他把钱交到妻手里,同时说,凡香,我做贼了。妻叫孟凡香,娘家是康家村西面大王庄乡孟家庄的。两口子喳咕了一夜。中心议题是怎么把一子一女培养出去。子女的学习成绩证明,他们都是人才,他们都有能力成为人上人。康熙想,谁不知道做贼有罪?可是这么好的子女,如果因为没有经济保障而失学,他这当父亲的同样有罪,即使活到七老八十,面对子女,他永远都会有负罪感,除非像他爹一样暴死。妻对丈夫做贼顾虑重重,心惊胆战,但还是基本同意了康熙阐明的做贼原则。两口子掏心掏肺地说啊说啊,既面对现实,又瞻仰未来,说得两人的心贴得很近很近。康熙翻身爬到妻身上,妻也满怀激动地去逢迎他。两个人做得热火朝天。做着,做着,康熙把头埋在老婆的胸脯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齐流。做这事时抱着老婆哭,康熙这不是第一回,但这一回最让凡香感动。凡香伸出她粗糙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抚摩着拍打着她亲爱的忍辱负重的丈夫,像安慰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康熙说:我和心里的贼斗争了半辈子,最后还是做了贼。一旦把孩子培养成功,如做不到立即洗手不干,天打五雷轰。
康熙做了贼,做了个自觉的贼。一旦来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他那颗好人心就换成了贼心,那双好人眼就换成了贼眼,用贼心去思考一切,用贼眼去观察一切,物色合适的猎物,然后选择合适的时间去捕获猎物。最初,康熙感到,每月能增加二三百元额外进项,家庭财政就能正常运转。孩子的学费,自己的生活,奉养老母等等人生重任,就都有了着落,他就成了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他每月只做一两次,最多三次。“事不过三”,老祖宗的古训他不敢不遵守。经济较宽裕的时候,他会数月不做。他和孟凡香商定的目标就是做小毛贼,尽量只偷放在野外的东西,必要时也可以进宅子,但只进院子,绝不进室内,只偷能换成钱的物,绝不偷钱。这样,即使万一被公安抓了,也不会判重刑。要是作大案被抓,不用判多了,判康熙坐两年牢,他的儿女就完了。他偷鸡、羊、狗、兔,也偷粮食,有时甚至偷长在地里比较值钱的青菜。每次得手换来的钱大都在一百元至三百元之间,有时会达到四百,但没有一次超过五百的。他是个真正的毛贼,绝无做江洋大盗的理想,绝不和任何其他大贼小贼打交道。
那一年,儿子康浩考取了省城名牌大学,女儿康杰考取了高中,家庭开支陡增,他不得不加大了做贼的力度,每月大都做两三次,但绝不做第四次。他的贼眼越来越锐利,贼心越来越狠。
儿子进入大四的时候,争气的女儿一举考取了北京的名牌大学,在当地相当轰动,连乡长都登门表示祝贺,并代表乡政府放下了五百元钱。望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康熙那颗为父的心,像喝了蜜一样甜。可是,北京的学费比省城的学费更高,康熙又有了泰山压顶的感觉。这时,儿子康浩向父亲宣布他自己靠打工解决大四的学费。懂事的儿子,在大三时就减少了向父亲讨要学费的数量。康熙不禁感慨自己三生有幸,感激冥冥中的上苍赐给他好儿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