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夜幕如洗,星星如洗,月亮如洗。残桥两边的小河汊子里,倒映着桥被月光扭曲的影子,倒映着河两边的芦苇和树木花草的影子。河面黑黑的,凝聚着一片片五颜六色的污秽,水底下有一颗颗星星,也倒映出一轮明月。
老黑住的那间小屋,里边亮着一个小灯泡。门外和床头斜拉着两根开关线。其实,那间小屋像窝棚子,水泥砖砌的墙框子,东墙向外挖了一个小窗口洞。屋顶上原来苫的是石棉瓦,因时间久了漏雨,小嘴就找扁头让那些去片上拉垃圾的,捎拉来一些人家扔掉的旧石棉瓦和玻璃瓦,还有沥青纸什么的,朝老黑的屋顶上一堆就不漏雨了。老黑住的小屋是门朝北的。一扇破木门半掩着。白天还是晚上,老黑从不锁门。微弱的灯光,黄黄的,从小窗口里拱出来,从门边子遛出来,小屋的四周,还是比白天里黑。桥头没有路灯,只有桥南头东南拐角的那片新开发的小区里还亮着稀稀的灯光,城里边也只能看见稀稀的闪烁的灯光。
整个的一座小县城,酣睡在温馨的春夜。
这座残桥,是建在东关城外边的一个东西走向的小河汊子上,少许偏于小城的东南,河西紧挨着护城河,其实是护城河向东边发出来的河汊子。往东约百米远便朝南拐了弯,然后就一溜大四烟地朝县城南边的汴河里去了。据说,当年建造这座桥,是把它当作护城河闸用的。平时,就把桥下边的闸门关上,呵护着护城河里的水不往外流失;到了汛期才把闸门打开,让护城河里多余的水,沿着小河汊子,流入汴河。那时候,县里还专为派一位退休工人老吴在这里看闸,还给老吴在桥北爪子上边盖了一间小屋(就是老黑现在住的小屋),老吴那时候白天黑夜就住在这间小屋里。没几年,老吴就得了什么癌死了。老吴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来这里看闸。这间小屋就一直空着没有人敢住。后来,补鞋匠老黑就在这间小屋里住了。说是老黑刚搬进来住的时候,说过几句很悲壮的话:人都不敢住,我敢住。怕个屌哩!不就是怕住在里面得癌吗?乖乖,死了也个熊!反正我也是个废人!自从护城河里的水开始被污染,闸门就不关了,时间一长,闸门就废了。
老黑这时候躺在小屋里的木板床上,身子却像打烧饼一样,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30年过去了,老黑的心里却还是忘不掉那个看见小毛驴都害怕的小女孩。她长着两只丹凤眼,笑起来嘴角两边有滴溜溜圆的酒窝窝,尽管在生产队里干活很能吃苦,贫下中农也都很喜欢她。因为她爸爸是右派分子,和她同批从上海下放来的知青,男的女的都先后招工的招工、当兵的当兵、被推荐上大学的上大学,只有她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边了……
老黑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腿又废了,就整天拄着用刺槐树做的拐杖,为生产队里看庄稼,农忙时就看场。从此,他和她就住在场边子上的小磨屋和炕房里,相依为命,度过那漫长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瘸子老黑本来不是瘸子。想当年他下放的时候,他是一位英俊魁梧的青年。那是因为村里指派知青用四个轱辘的大车(太平车),朝城里建筑工地送石头,因为那天下雨路滑,一位比他先下放来农村的上海的女知青,过桥下坡的时候突然被拉大车的绳子绊倒了,眼看着她就要被轧在大车底下时,老黑奋不顾身救了她,自己却倒在了车轱辘的下边了。后来,恢复高考了,那位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就考上了大学走了。她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就在打麦场的麦穰垛子边上,扑在瘸子老黑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她忽闪着两只丹凤眼说,亮哥(老黑名叫朱亮),我现在就给你……别、别、别……朱亮像被蝎子蛰了似的一把将她推多远。她羞得脸发烫地站在烂草地上,耷拉着脑袋,两手摆弄着胸前的大辫梢子,深情地望着朱亮,两眼慢慢地挂着泪花,接着,呻吟着说,亮哥,不是你舍身救了我,我早就被大车轧死了呀!可是我、不是从前的我了呀……朱亮哽咽着说。亮哥,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要伺候你一辈子!她脱掉了上衣,她羞涩地闭上了眼睛……她在等待着亮哥……可她睁开眼睛时,朱亮早已无影无踪了。
露水下来了,村头的打麦场,在夜幕的笼罩下,静悄悄的。
那位上海女知青叫冯姗姗。冯姗姗上了大学以后,给朱亮写了多少封信,可朱亮连一封信也不回。大学放第一个暑假的时候,冯姗姗还千里迢迢地回到这座小县城的东关大队找朱亮,朱亮却躲起来不见她,她哭着走了……
像她这么好的小女孩,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何况美好的前程,已经向这位女大学生招手了。后来,下放的知青都返城了,朱亮也就回到了当年曾经生他养他的这座小县城了。可是朱亮回城里没几天,爸爸就生病死了,紧接着,妈妈也住进了医院了……
朱亮自从那年回县城以后,为了让冯姗姗死了心,就东躲西藏地,还隐姓埋名让这座小县城里凡是认识他的人在心目中把原来的他彻底地忘掉。后来,在这座小县城里,人们所知道的只是东关桥头有个补鞋匠,都叫他老黑。老黑是个瘸子。朱亮这个姓名,真的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了。
老黑本来是和他老母亲住在城里的。那里有他们家几间老房子,因为在尽北关,离这里太远来去实在太不方便,老黑才搬到桥头这间小屋里住的。
那天晚上,老黑听到窗口洞外边有杂乱的脚步声。因为他躺在床铺上,翻过来调过去地没睡着,就坐起来伸手从床里边拿起他睡觉时放在那里的拐杖,一条好腿先站在地上,撑起了整个的身子,站起来随便地朝窗口洞外边的月光下浏览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的一只胳膊正勾在了一个女人的脖子上,男人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一个小黑包,大分头向后边梳得油光光的,个不高,肚子却高;他歪歪倒倒地被一个身子细细的很年轻的女人护驾着,从桥北头一坨子走下来,然后就沿着桥爪子的石台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边走着。想死你了我,男人说,我,我,我早就想进你、你、你那……女人一边用身子和胳膊护驾着男人,一边嘻嘻地笑。不是你,妈的×,我、我、才不喝这么多哩!嘻嘻……女人娇娇地笑,笑过了,又说,下傍晚,俺就在县委大院门旁等你哩,真的把俺等急死哩。男人说,书、书记讲过,县、县长讲,副书记、记又讲、讲,副县长又讲、讲……与时俱进嘛!全、全、面奔小康、康嘛!女人说,桥头这里有洞,三个桥眼,中间这个眼正好有这两棵桃树的枝子挡着,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男人说,怕个熊!妈的×,搞野外作业,或许效果更好。行,听你的,就在这、这里×、×你……女人说就不。
接着,老黑就听到了从洞里传出来的声音:
“妈的×,我早就想尅(吃)你的豆豆……”
男人在笑。
女人说,盛局长,俺第一次去局里找你,你说什么镜中花水中月;俺第二次去局里找你,你还是说什么水中月镜中花,直到挨上天俺才破解你说的这谜语哩。嘻嘻,盛局长,你真坏哩。
我会怜香惜玉哩。妈的×,明天我就把你……
老公鸡和老母鸡做爱,老黑当年下放时,倒是在生产队场边麦穰垛边上看见过好几回;但男人和女人做爱,老黑却是第一次看见。老黑看得两眼发直,听得心里直扑哒,身体里忽然像有无数条小毛虫子在拱,腿裆里的那玩意被拱得直痒痒呢!
可是,就在这个晚上,在那间小屋的外边,离窗口洞不远的挨北边的墙根边上,偷偷地站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