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爹说完这句就不再说了,接着就传来钥匙轻轻脆脆的响声。她歪起头偷眼一瞅,见爹弓着腰去了桌子那儿,接着便去开抽屉上的锁。
韩林霞的心像一只刚孵好的小鸡,砰砰砰啄击着她的左胸:她在路上一直琢磨着怎样打开这个抽屉,现在爹把它打开了。
爹一手扶着抽屉,另一手伸进去摸索着。一张十元的被他摸出来,放到了桌面上;又一张摸出来放到桌面上,也是十元的。再摸一次,当然还是十元的。
爹将抽屉锁好,拿起那三张钱,再郑重其事地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向闺女递了过来:“啦,再给你三十块钱。你考试那几天想吃啥吃啥,补补脑子。”韩林霞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她看看爹那粗糙不堪的手,看看自己手里的钱,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爹重新在床腿边蹲下,看着闺女说:“小线你甭哭。你只管好好考。如果考上了,爹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砸成膏药油子卖,也得叫你去上大学!”
韩林霞再不敢听这种话,她觉得如果再接着听下去她非发疯不可。她把钱揣起来,装模作样地去锅屋里看了一下,回来说道:“爹,我想吃一顿饺子再走,你去园里割一把韭菜行吧?”
韩祥开说:“行,我也是半年没吃饺子了。我去割韭菜,你在家和面。”说罢,拿上镰刀和篮子就走了。
听爹的脚步声消失在街上,韩林霞急忙跑去关好院门并且上了门闩。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脯起起伏伏像远古时期的造山运动一般剧烈。她心里说:反正我要去广州,反正我要去见丧家的狼!爹,对不起了,你闺女只好也当畜牲啦!
这么说着,人便来到堂屋,站到了桌子前边。她记得,这个桌子的抽屉帮儿与桌面板之间有一个窄窄的缝隙,她小时候曾多次伸进手去摸钢铺儿买这买那。她一边急喘着,一边将没锁的那个抽屉抽了下来。
然而伸过手去,那缝儿却容不下她的手了。她想使劲儿往里塞,手却被紧紧地卡住。无奈中往外一抽,乖乖,手背竟出现了几道血痕。
怎么办?怎么办?韩林霞在桌子前万分焦躁地转起了圈子。
反正我要去广州!反正我要见他!
她瞥见饭桌上的筷子,一下子有了主意。她摸起一双,伸进那道缝隙,很快就夹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
再夹,是一张十元的。
然而,再夹就没有了。任凭她用筷子搜遍整个抽屉,除了一份欠账单,再没夹出一张真正的钱来。
这就是说,算上爹刚刚给的,加上在学校剩下的,她只能弄到这一百二十块钱了。
一百二就一百二,能买上车票就好办了。她将桌子弄成原样,然后写了一张字条放在上面:爹,我走了。请你别生气,我以后会加倍偿还你的。不孝女小线。
接着,韩林霞推车出了院子,发疯一样向县城窜去。
当韩林霞在火车上坐定,看着武灵县城慢慢被抛在车后时,她想起一句话来:扼住命运的喉咙。这是贝多芬的名言,从小学到中学,许多个老师都经常在课堂上引用的。老师的用意很明白:你要好好学习,顽强拼搏,最后高考中榜,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韩林霞不是不想实践这一名言,但命运那玩意儿太难对付了。莫说扼住它的喉咙,就是薅下它的一根毛儿都十分艰难。
这个感觉,韩林霞是从考高中时突然清晰的。那时她在乡中学念书,成绩在班里是中等偏上,老师说她这成绩考高中正在“水沿儿”上。她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可能考上,也可能考不上。她不服气,心想我就是要考上,我就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几场考试,她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然而张榜之后却是名落孙山。她哭哭啼啼回到家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爹蹲在家里一个劲地叹气,叹气之余便劝闺女吃饭,劝她再去复习。她想,就得再去复习,不然自己只能在家下地干活了,于是就接受了爹的规劝起来吃饭。暑假中,爹往学校里跑了许多趟,好容易才争得了一个复习的名额,让韩林霞又走进了课堂。这一年中,她拼死拼活地复习,总算考上了一所二流中学——武灵县第五中学。
如果说,考上五中是薅下了命运的一根毛儿,那她想再说薅第二根就没能如愿。这五中虽然也在县城,可与省重点中学一中就没法比了,人家一中每年能送三四百个本科生,可是五中每年只能送几十个。不过,即使这少少的几十个,也让学生有了希望有了奔头。韩林霞心想,有整整三年的时间呢,我就不信我成不了那几十个中的一个!从此,韩林霞心里只有“学习”二字,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复习,就连睡梦里也还念叨那些公式定理。那时她哥还在一中读高三,她遇到不明白的问题常常跑去找他请教。哥哥在她面前是很自负的,对妹妹的提问表现得很不耐烦,口口声声训她笨,长了个猪脑壳子。想不到,没长猪脑壳子的哥哥后来却没考上大学,回家后整天向爹发泄无名之火。爹让儿子复习儿子不干,只好一边忍受着他的胡作非为一边把希望寄托在闺女身上。爹说,小线,你哥白瞎了,爹就指望你了,你一定要给你爹、给你死去的娘争气!韩林霞理解爹的苦衷,也想把这口气给爹娘争回来,无奈她再怎么用功,成绩总是上不去。她所在的班级有七十多个学生,她历次考试的分数都在三十名到四十名之间波动。但韩林霞并不甘心,最后一个学期开学时她想,我再拼上半年,到考试的时候来一个超常发挥,说不定真能踏进大学的门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