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即将胜利,日本鬼子完全龟缩在县城,我们村包括苌池这些敌我交错区终于成了解放区。区政府区小队公开活动,八路军的伤病员也公开寄养在可靠的村民家中。那时,我姥爷家住了个高林,五姥姥家住了个张进才。
高林,是八路军兵工厂的高级技工。听说能制造枪炮,上级十分重视爱护。即便在艰苦的条件下,部队里官兵一致,高林每月还能领二十块大洋。因为积劳成疾,住到我姥爷家养病。
张进才,是被服厂的高级技工。也是养病,住在五姥姥家。五姥姥是苌池著名的破鞋大花驴,她有个女儿叫海棠。我的记忆里,那是比五姥姥还要漂亮。大凡这样人家,其母其女,效仿习染,多数是“闺女卖身娘不恼”。在一个笑话里,有一个做小买卖的,来村里辛苦半天,挣了一笔钱,要挑了担子走人。姑娘就把孩子甩给母亲,忿忿地说:
妈,你给我抱住孩子,让我去把那几块大洋夹下来!×玩艺儿,挣了咱村的钱,就想那么白白走了哩?
五姥姥与女儿海棠的关系,差不多也融洽和谐到这种程度。张进才住到这儿来,算是掉进温柔乡里。他每月领的大洋也不少,郎财就配了女貌,发生了爱情或类似的情感纠葛。后来,海棠便嫁给了张进才。
张进才建国后,在河北一家军队的被服厂工作。与我的海棠姨姨生了好几个孩子,老婆孩子都随了军。他们的孩子也放回老家来过,我们玩儿得很投机的。而我记得,苌池村里的娃娃们,见了海棠姨姨的孩子,都爱嚷一句顺口溜:
张进才,大麻河里拾破鞋!
五姥姥家,靠近她们村的一个蓄水的大坑,叫大麻河。当时,我真是太小,不懂破鞋的隐喻含义,只是觉得奇怪:张进才是被服厂的,何至于到大麻河捡破鞋呢?他要捡过破鞋,那可是有失身份,不怨满村孩子念叨那词儿。
当年高林住在姥姥家养病,出于掩护的考虑,用了个化名王成举。我妈那时已经到太原,二姨嫁到寺底,只有大姨早年嫁在苌池南头,如今住在娘家。部队纪律严格,平时哪里有机会接触女人,王成举自然喜欢我这个漂亮而风流的姨姨。比起一间破窑地下养驴,成天吃南瓜的男人,我大姨也相中了这个老八路。老八路每月领那么多大洋,简直是一个月的薪水就能娶一房媳妇!况且共产党眼看要成气候,嫁个老八路那该是什么光景。所以,我大姨和王成举之间顺理成章也发生了爱情。一切几乎都是按照我姥爷的预想在顺利发展。
但王成举的爱情比张进才的爱情麻烦一些。我大姨是苌池南头聚宝的老婆,明媒正娶,还有孩子。我大姨和聚宝闹离婚,那个聚宝也不是善茬,告状告到了边区政府。高林在部队享受特殊待遇,但也不能放任到夺取别人老婆的程度。好事多磨,好梦难成。爱情遇到阻力,偏是更加坚贞无比起来。这一对男女最后决定双双私奔。一个置组织纪律于不顾,宁愿当一名逃兵;一个勇于抛弃丈夫与女儿,无视传统道德众人唾骂戳脊梁。
王成举手头存着百十块大洋。先前,他的薪水不少,部队给他存着,怕他有了钱,从容逃走。革命眼看要胜利,哪个有头脑的还会逃跑?看管就放松,薪水也大部发到他手中。有这样一笔钱,逃出去,生活按说一时不会发生困难。两个人到外面去过成一家人,聚宝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我大姨和王成举有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就是吸毒,抽大烟。
我姥爷本来指望八路军高林王成举管住我大姨,不料完全事与愿违。
原来,高林养病,本来有疗养身体和戒除大烟的两重意思。八路军创业艰难,兵工厂任务繁重,高林作为高级技工,就更加劳累。任务特别紧急的时候,大家累得要命,领导上给工人们特别是给高林用大烟来提神。
八路军种植大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们村我们家就奉命种过大烟,边区政府统一收购。收了大烟,运到敌占区或者国民党统治的大后方,换取军火与医药用品。所以,直到建国后多少年,我奶奶还存着半罐烟土。有人患急病需要,或者有人弥留之际需要用烟土来维持几天,以便等候外地的亲人赶回,都曾经找到门上。拿三五块钱,大伯推辞半天,终于找出烟土,给人家黄豆玉米粒子大一颗。
而当过八路打过硬仗的也说,有时战斗残酷,粮草给养实在运不上阵地,曾经用大烟来暂时抵挡。高林,就曾经连续制造枪支不吃不睡干过七天七夜。
形势总是吃紧,任务总是繁重,高林总是用大烟来提神,结果就上了瘾。在我姥爷家养病期间,上级适当提供一点烟土,希望他能够逐步戒除吸毒的恶习。而他的嗜好尚未改掉的情况下,他和我大姨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必须私奔的高潮。两人私奔离家,亡命天涯,奔波辛劳,精神压力也够大,结果一对儿冤家的吸毒恶习双双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