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西觉得天该亮了,可窗户还是黑的,他便继续在被窝儿里躺着。
今天,塔利花嘎查的牧民们要召开群众大会,议题是罢免他的嘎查达(村长)职务。
贺西本不想参加这个狗屁会议,他知道,因为他掌管着民政部门发给嘎查的物资而没有全部发下去,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他知道,敖斯尔早就垂涎嘎查达的位子,很想找个机会把贺西轰下台。贺西本不想把这个权力交出去。不交的原因细究起来有两个,第一是他觉得敖斯尔并不比他好,第二就是因为那个漂亮的女人乌日娜。然而,昨晚他苦思苦想之后,终于做出新的决定:他参加这个会议,他要当着敖斯尔和乌日娜和所有牧民的面郑重宣布,这个嘎查达他不当了,这个地方他也不呆了!
又过了许久,贺西觉得天真地应该亮了,可窗户仍然是黑的。
贺西从凉透了的被窝儿里爬出来,伸手在窗户上敲了敲,窗户居然像石头一样发不出回声,他觉得有些蹊跷,心里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便慌忙穿上衣服,跳下地去开门。第一道门向里开,吱的一声开了;第二道门向外推,可用尽全力门仍然纹丝不动。他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得到了证实:大雪把门窗彻底封死了!
雪灾!雪灾!
贺西立刻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如果不赶快出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被捂死在屋里!
贺西惊慌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突然发现了墙角处的一把铁锨,他拿起铁锨,猛地将窗户玻璃杵碎,老鼠打洞一样向上掏着。
终于,贺西钻出来了。
外面的情景更让贺西心惊胆颤:天低了,地高了,塔利花嘎查消失了,满世界只剩下一片惨白。细细看去,才能辨出“雪被”底下十几家牧户的痕迹,如同无边旷野上几座白色的坟茔。
贺西面对这惨白景象声嘶力竭地长吼一声,随后趟着深深的积雪,一路踉跄地扑到一个“坟茔”跟前,挥锨猛挖着,终于,雪窝儿深处出现了一个低矮的木门,贺西拉开门,走进去。
乌日娜正抱着三岁的女孩儿一脸惊恐地呆立在屋里,见到贺西,她的嘴唇动了几下,没能说什么,泪水却盈满眼窝儿。
贺西避开乌日娜的目光,心里蓦地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
贺西与乌日娜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关系——
……当他真正弄清什么是男人和女人的时候,就想着日后一定要与乌日娜生活在一起。几年前,他鼓足勇气,终于把这酝酿已久的想法对乌日娜说了。
乌日娜没有拒绝他,可也投答应,只是向他灿然叶笑,然后说:“向我说这种话的还有一个人。”
贺西脱口问:“谁?”
“朝日格图。”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乌日娜凝神盯了贺西良久,不说话。
半年后,一个长长的迎亲马队把乌日娜拉出了村,她成了朝日格图的新娘!
一年后,朝日格图扔下娇妻幼女,远走他乡去打工,一走就是三年。
自从乌日娜为朝日格图穿上嫁衣,贺西对乌日娜就断了那种非分之想,可心却一直无法死去,所以,当苏木领导让他到塔利花嘎查当嘎查达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是共产党员应该听从党召唤,而是看到乌日娜也在这个嘎查,于是就欣然答应……
片刻的沉默之后,贺西低声问乌日娜:“家里还有吃的吗?”
乌日娜轻轻地摇摇头。
“一会儿,我再给你拿些炒米来。”
“别拿了,让别人知道了不好……”
贺西看了乌日娜一眼,声音低沉:“我们的牛羊都饿死在雪地里找不到了,如果人也饿死冻死的话,我要让你们娘儿俩死在最后!”说罢,他猛转身走出屋去。
看着贺西的背影,乌日娜鼻子有些发酸。
贺西趟着深雪,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家,突然看到敖斯尔等几个人正在屋里等着他。
敖斯尔把冻出来的清鼻涕用力抽回鼻筒里,对贺西说:“我们是来开群众大会的。”
贺西瞥了敖斯尔一眼,没作声。
敖斯尔又说:“我们几个是来开……”
贺西突然怒吼道:“开你娘那个腿,人都要被大雪捂死了!”
敖斯尔被贺西骂得一愣,眼盯着贺西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西缓了一口气说:“不用开会,我现在就正式辞职,这嘎查达你们谁想干谁就干吧。”说着,他一屁股坐在炕上。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几个要开群众大会的人面面相觑,还是敖斯尔对贺西说:“那好,请把钥匙交出来吧。”
新建的塔利花嘎查只有两间小小的土屋,既是办公室又是库房,上级送来的各种物资都锁在这里,由嘎查达分批发放。因而,这两间屋子的钥匙就是塔利花嘎查最高权力的体现,嘎查达权力的交接也就是这把钥匙的交接。
在敖斯尔等人直勾勾的目光下,贺西从裤带上解下了那把钥匙。
当钥匙即将放在敖斯尔的手心上的一刹那,贺西心里剧烈一动,蓦地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把能打开仓库的钥匙,而是塔利花嘎查五十多个牧民的生杀大权——此时,大雪封村封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而仓库里尚有百余斤炒米,这是他在一个月前分配物资时强行留下的。就是因为这点儿炒米,引起了人们对他的怀疑和不满,也给了敖斯尔以可乘之机。而如今,在这场灭顶之灾降临的时候,这百余斤炒米就突然变得万分金贵了。恰恰在这一刹那,贺西想到了乌日娜母女,想到了面临严重威胁的牧民们,他的心突然缩紧了,于是他迅速把这枚沉重的钥匙攥在手里,然后又重新拴在了自己的裤带上。
敖斯尔一愣,不解地问:“你……你反悔了?”
贺西眼盯着敖斯尔,“对,我不想辞职了,更不想在这个时候辞职!”
“不辞职也行,但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马上把你私自留下的炒米分给我们。”
“不行,这是塔利花嘎查的救命米,不能只分给你们几个人。”
敖斯尔扫了身旁的几个人一眼,大声说:“没工夫,跟他废话,抢!”说罢便向贺西扑上来,另外几个人也扑上来。
在钥匙即将被抢走的关键时刻,贺西突然抽出手摘下了挂在墙上的一把蒙古刀,大声吼道:“松手,谁不松手我就捅死谁!”
敖斯尔说了声:“少他妈的吓唬人!”仍在贺西的裤带上忙活着。
贺西急了,照着敖斯尔的脊背一刀下去,随着“嗤——”的一声,敖斯尔的蒙古袍被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白色棉花翻了出来!
贺西吼道:“再不松手我就豁你的人皮!”
这一刀终于把敖斯尔震住了,慌忙松开了贺西。
敖斯尔眼盯着贺西,喘吁吁地说:“你等着,我……我这就去喊人开会,让你把钥匙交出来!……”说罢便领着几个人悻悻而去。
敖斯尔等人走后,贺西立刻打开门,进了仓库,舀出一些炒米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他要把这些炒米悄悄地送给乌日娜。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可是,他管不住自己,他只记得刚才对乌日娜说的话:如果人也得饿死或冻死的话,我要让你们娘儿俩死在最后!
当贺西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在深深的雪地里,一个个露着半截的人影从不同方向蹒跚而来,相继走进屋,缩着脖子抱着膀,一双双痴呆的目光看着贺西,脸上毫无表情。敖斯尔等人躲在人们的后头。
看到这情景,贺西的心里一阵悸动,他强忍着凄凉,低沉地说:“乡亲们,对不起,我没有当好嘎查达。我本想过了这场雪灾就主动辞职,可是,既然……这样,那我还是马上就辞了吧。在我正式辞职之前,让我再为大伙做完最后一项工作吧。”
说罢,贺西再次走进仓库,从里面拖出了那个装炒米的麻袋,放在人们面前,说:“大伙对我的怀疑是对的,苏木政府上次送来东西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这些炒米藏了起来,如今,大雪封路,外面的粮食送不进来,大伙又断了顿,现在该是把炒米分给你们的时候了,我算好了,每口人只能摊上二斤多,有这二斤炒米,也许还能挺几天,来吧,先分给你们,你们一会儿再告诉别人,记住,一定省点儿吃啊!”
贺西拿起放在屋旮旯的秤,开始给牧民们分炒米。
牧民们用瑟瑟发抖的手抓起蒙古袍的大襟,兜着分到的炒米。
分罢炒米,牧民们还是不走,一个个用呆直的目光看着贺西。
贺西有些愠怒了,没好气地说:“该分的都分了,你们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候,牧民们终于哆哆嗦嗦地说话了:“贺西,这么大的雪灾,牛羊都死了,粮也断顿了,我们心里……没底儿……”
贺西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怒气,大声吼道:“去找敖斯尔吧,你们不是想要让他当嘎查达吗?”